他大半生在轮椅上度过,却比大多数正常人站得更高,走得更远选自群学书院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着,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惕和关怀。
他大半生在轮椅上度过,却比大多数正常人站得更高,走得更远年1月4日。
北京798艺术区的时态空间画廊,鲜花盛开,烛光跳跃,与室外凛冽的寒冬相比,这里明艳而温暖。不大的空间里,涌进了将近一千人:铁凝、张海迪、刘索拉、余华、格非、濮存昕、顾长卫、蒋雯丽……他们在为共同挚爱的一个人庆生。
唯一不在现场的,是那个今天过生日的人——四天前,他已经永远离开这个残酷对他,却依旧为他所深深眷顾的世界。
他是史铁生。
主持人张越说,我从没遇到过一个人,能像史铁生这样赢得这么多人的尊敬和爱戴。
史铁生的妻子西米说:“感谢朋友们前来参加史铁生60岁生日聚会。上周,大家提起这事,铁生很感慨,说自己真够本,活了60年了,比当年医生的判决多活了20年。过去,铁生由于身体原因,总不能尽情聚会;现在他不累了,大家可以尽兴了。
生日会的最高潮,出现在它即将结束的时候。从天津第一中心医院赶来的邓永林医生告诉大家,四天前接受了史铁生肝脏捐赠的受捐者已经能够下床走路,正是因为史铁生捐出的充满生命力的肝脏,这个年轻的父亲得以亲眼看见他刚出生的孩子。
此时,神圣天光穿过包豪斯建筑透明穹顶撒落,与泪光相映照。人们在心中默念:铁生不死。
与史铁生最后的聚会02按照这样的人生轨迹走下去,不出意外,他将来可能会成为物理学家或者电子工程师,可命运却偏偏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1972年,还在延安插队的知青史铁生经历了第一次绝望和哀恸。
这一年,因为在插队的陕北关家庄放牛时突遇暴雨和冰雹,一场高烧后,他的脊髓出了问题。由父亲扶着艰难地走进北京友谊医院。在医院里,史铁生对自己说,要么好,要么死,一定不要这样走出来。但结果是,他被朋友抬着出了医院——他的双腿彻底背叛了他,他成为一个下肢瘫痪的残疾青年。
命运并没有对史铁生放下重锤。八年之后,1980年,他又得了慢性肾损伤,医生说:你这一辈子,都得插着尿管,带着尿壶过活了。
生不如死。史铁生三次自杀,三次都被一个人拉了回来,那是母亲。
医院已经明确表示没救了,母亲却还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史铁生对母亲说:“别浪费时间啦!根本没用!”母亲却每一回都地抱着希望:“再试一回,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那时,史铁生“脾气坏到极点,经常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地坛公园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却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母亲知道他心中苦闷,所以从来不拦着他去地坛,只是每次无言地帮他准备,帮助他上轮椅车,看着他摇车拐出小院。有一回他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事又返身回来,竟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他走时的姿势。
母亲丢下史铁生匆匆撒手西去的时候,才49岁。史铁生说,他一直不知道,母亲患有严重的肝病,经常整夜无眠。也许正是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母亲才又一次提出一起陪史铁生去一次北海,可每次都遭到儿子的拒绝。直到母亲死后,纷纭的往事才在史铁生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史铁生心中渗透得透彻。
他要让母亲感到骄傲,哪怕她已经去了天堂。
史铁生与母亲03史铁生开始发奋写作。
那个时候,他住在前永康胡同一个大杂院里,他的小屋只有七平米,除了床和写字台,剩下的空间只够轮椅打个转。白天,史铁生摇着轮椅去街道工厂上班,日复一日在鸭蛋壳上画画,东倒西歪的小作坊里,除了八九个老太太,就是几个跟他一样有残疾的年轻人,一个月,挣几十块糊口的钱。
即便如此,史铁生没有一天放下手中笔。
除了几座殿堂和那座祭坛,因为坐着轮椅无法进去,地坛的每棵树下史铁生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平方米草地上都有过他车轮的印迹。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史铁生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
史铁生说,“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个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与地坛》的影响,依旧经久不息,直到现在,依旧有人说:到北京,可以不去长城,不去十三陵,但一定要去看一看地坛。
史铁生的遗愿,就是把骨灰撒在地坛。
史铁生在写作中年,因为罹患尿毒症,史铁生开始了漫长的透析生活。
每周三次,每次四个半小时,两根塑胶管连接他的手臂和透析机,体内渗毒的血液从隆起的动脉流出,经由机器过滤掉其中的毒素,再由隆起的静脉回到体内,一周之内,史铁生全身的血液要这样过滤几十遍。透析加剧了他身体的磨难和困顿,也使他更深入地思考生存和死亡的问题。
史铁生说:“生病通常猝不及防,生病是被迫的抵抗。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其实端坐的日子是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的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在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以再加一个‘更’字。”有一次,史铁生和上海作家陈村聊天,他们谈到了死亡。
史铁生说,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陈村说,人是一点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
“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心地附和。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史铁生事后自述道。
长篇随笔《病隙碎笔》是史铁生初患尿毒症之后写的;长篇回忆体小说《我的丁一之旅》是透析九年之后完成的。两部书都是重病给予他的思想的果实。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
年12月30日下午四点,史铁生下了透析机,回到家里已经六点了。他觉得头疼,妹妹以为是感冒,就稍微拖了一下,等到觉得不对,再往朝阳医院赶的时候,人已经不太行了。
2010年最后一天凌晨,史铁生脑溢血辞世,享年59岁。
旅居伦敦的诗人杨炼接到史铁生的死讯,发来唁词:我们这一代朋友的凋零,并非自史铁生始。人之生死,非自己能左右,况铁生享年近六十,似不该过于抱憾。但为什么噩耗还令我如此震撼悲恸?是什么使铁生之死,超出了一个人,却透出一种命运的、象征的意义?杨炼说,他后来很少机会见到史铁生,但绝对能想象,他坐在那张轮椅上陷入沉思的样子。一个处境,比轮椅更逼仄,除了沉思别无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