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想了又想,认真地回答道:“走投无路沦落至此。”其实,史铁生说的是大实话。
如果时光退回到1971年前,他断然不会做出如此选择。
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他的未来有无限可能:但世事无常,命运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突如其来的疾病,将他的人生彻底打乱。
人与人的区别,往往在于如何面对磨难,在这过程中,有人被碾为齑粉,而有人偏偏不信命,在百折不挠中选择对抗到底,成为自己人生的导演。
诚然,史铁生选择了后者,这是因为他骨子里始终涌动着一股反抗精神。
史铁生成年后的第一次反抗,是在1968年的年末。
那时候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学校已经停课了,因为不在革命队伍,无所事事的史铁生,除了读书,便是和小伙伴们在清华园附近闲逛。
秋天的某一天,正当他和小伙伴在圆明园的小河沟里摸鱼摸得起劲时,下乡插队的消息突然传来,史铁生听到后有些失望。
他一直盼着能当上工人,攒点钱买一双“回力”球鞋,要是去下乡插队,这个梦想怕是要破灭了。
年底插队动员大会上,工宣队长把要去的地方夸得像天堂一般美好,骨子里向往自由和浪漫的史铁生,动心了。
回家跟父母一说,却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她深知农村的苦,史铁生患有先天性脊椎裂,根本没办法长期进行繁重的体力活。
这时,史铁生那股反抗劲儿上来了,他听不进母亲的劝阻,执拗而坚决地报了名。
次年1月13日,18岁的史铁生如愿坐上了从北京开往陕北的列车,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反抗,换来的却是人生的苦难与坎坷。
等安顿下来后,他才真的傻眼了,这个叫清平湾的地方,实在是太穷了。
伙食差,环境差,住的土窑洞,冬天冷得像冰窟窿,只能蜷着身子用大衣裹着脑袋保暖。
但既来之则安之,像当地的老乡一样,他和同伴们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挣工分,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
不料,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噩运就悄悄来临。
一开始,腰腿疼,队里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便让他和一个叫“破老汉”的老人搭档放牛,这活比下地劳动要稍微轻松些。
但后来腰疼愈来愈厉害,“朝这边躺一会儿,又翻向另一边,不时起来用手撑着炕沿坐会儿,或者抱着被子垛跪着,最没辙时只好双手摽着门框,两腿不吃劲儿地悬一会儿”,史铁生将这个姿势调侃为“上吊”
当行走都变得困难时,他不得不提前结束了插队生涯,回京治病。病情不容乐观,想到盛年的青春,甚至以后的人生都要与轮椅相伴,史铁生接受不了。
他变得暴怒无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砸玻璃、摔饭碗、把鸡蛋羹扔向屋顶、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甚至会一口吞下一整瓶药,然后疼得在床上打滚。
那段时间,他活在无边的黑暗中,常常狠命地捶打着动弹不得的双腿,大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同样接受不了的还有他的母亲。
母亲发了疯地到处找大夫,花光了积蓄,并欠下几千块的巨债。甚至找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擦的、涂的、洗的,熏的,只要听说有用,她都会想方设法弄来试试。
一次护理时,她不小心烫伤了儿子的胯部,医生告诉她:“对于瘫痪病人来说,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情。”母亲听后,吓得脸都白了,从那之后,她更加小心翼翼,寸步不离地守着,一换药就念叨:“怎么会烫了呢?怎么会呢?”那种绝望到极致的感觉,没有亲身经历过,永远都不知道有多煎熬。
史铁生的第二次反抗,是坐上轮椅后。
入院时,父亲搀扶着他走进病房,他曾暗下决心:“要么好,要么死,一定不再这样走出来。”但一年多出院时,两种情况都没有出现,他既没有好也没有死,而是截肢了,象一棵“死不了儿”被种在花盆里那样,被钉在了轮椅上。
最坏的结果真的出现后,他反而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发脾气的次数变少了,也能和家人聊聊天、说说笑。
逐渐从激愤变得平和,并不是史铁生突然想通了,而是他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来对抗命运,如果身体的残缺无法修复,那就用思想去填满它。
爸爸和邻居哥哥制作了一辆轮椅,上面搭一块小木板,就变成简易小桌。
这辆独特的轮椅成了史铁生的新腿,他终于可以从那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走”出来,在院子里自由活动,呼吸新鲜空气,兴致来时,还会跟妹妹打打羽毛球,玩玩拉力器。
摇着轮椅多次奔波后,终于在街道工厂谋到了一份临时工作,他管它叫小作坊。
几间低矮的小平房里,他跟着十几个大爷大妈糊纸盒、在旧式家具上画山水画仕女,史铁生的主要任务是给仕女开眉眼。
这自然难不倒他,他的美术作品曾得到过清华附中美术老师的夸奖,插队时更是村子里远近闻名的“画师”,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喜爱的绘画会在他生命中最为艰难的时刻,成为谋生的技能。
这期间,同学和朋友经常来看他。
每到周末,大家就会自发聚集到他的小屋里,聊天、唱歌、讨论,在朋友们中间的史铁生,谈笑风生,看起来是欢快的,但内心深处依旧充满无尽的荒凉。
他努力在苦难的阴霾中去开辟新的希望,写作就是在这时开始的。
生病期间他看过很多书,再加上经历过病痛的折磨,对于人生,他有了更多的思考与感悟,蛰伏于内心的那些山呼海啸的东西喷薄而出。
他说:“我是豁出去了,写真的,写真正的真的!不管能不能发表,我先写了两个短篇。”这两个短篇,就是1979年发表于西北大学内部刊物《希望》上的《爱情的命运》和《午餐半小时》。
史铁生后来说,写作是为了不至于自杀,但在那样的境遇中,写作已然成为他反抗命运的唯一武器。
被认可之后,史铁生的写作热情越来越高涨,随之进入爆发期。
越来越多的人通过作品,熟知并喜欢上了这个“职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的残疾人作家,尤其是那些同样饱受病痛折磨和烦恼的人,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慰藉。
可见,影响之深。
好友陈村说他是“艰难地从生存的窄缝里走出来的人”
疾病仿佛是铁了心跟他杠上了,肾病、尿毒症一个一个来报道,对他来说,去医院做透析,如同日常上班。
漫长的病痛,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的身体,但他却顽强地抓住痛苦带来的灵感,艰难地写着,用笔为自己趟出了一条路,也为自己赢得了荣耀、自尊和骄傲。
“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快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史铁生的第三次反抗,是在遇到陈希米后。
作家刘孝存曾经问史铁生:“假如命运允许让你选择,一个是真正的爱情,一个是健全的身体,你选择哪一个?”史铁生毫不犹豫地回答:“爱情。”病痛的折磨从未浇灭他对爱情的渴望。
1989年春天,在一间低矮的小平房里,28岁的陈希米见到了38岁的史铁生,彼时他们已经书信交流了10年,算是熟悉的“陌生人”
史铁生见到“气质仿佛滤过的透明的水”的陈希米,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正是我想象的样子。”陈希米左腿有些残疾,有人便讥笑他们“瘫子配瘸子,倒也般配。”他丝毫不理会这些流言蜚语,愣是把陈希米娶回了家。
婚后,陈希米身兼数职,妻子、秘书、护士、生活助理等等,只要跟史铁生相关的事情,她都揽下来了。
史铁生对吃很讲究,为了让他吃上一碗可口的炸酱面,陈希米骑车四处张罗,东家买点酱牛肉,西家买点羊杂碎,回来煮一碗不软不硬又不能太细的面条。
作家铁凝回忆她去史铁生家里作客的情景:“一个不足70平米的小房子里,陈希米亲自和面团、烤面包,这个充满面包香的家,整洁、朴素、温暖,那样的有尊严,他们过的每一天,都那么有情有义。”史铁生每天要服用很多种药,什么时间吃什么药,剂量多少,陈希米烂熟于心,比史铁生记得还清楚。
自从和史铁生结婚,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没睡过整夜觉。
“铁生夜里会出许多汗,所以还要不断地给铁生擦澡。截瘫病人在冬天极易生褥疮,希米每天要为铁生洗脚。取脚盆,提热水壶、倒水,再蹲下,还扶着一只拐。”陈希米对史铁生管得很“严”
甚至史铁生看的书也得经过她挑选,“她怕我太累,每次买来新书,自己就通览一遍,画上重点,回头告诉我就看这些画上了黑道道的部分。”病重卧床无法写作时,陈希米就是他的笔,他负责述说,陈希米负责记录。
朋友刘瑞虎说:“铁生,你真是好命,没有希米,你早死了。”史铁生很认同,在他心里,陈希米就像是上帝给他关闭一扇门的同时,给他打开了一扇窗。
他说:爱情使我的心魂从轮椅里站起来。
陈希米陪他去了很多他想去的地方,去海边晒太阳,去美国看尼亚加拉瀑布,看盛开的花朵,也看晚霞和落日。
他在诗中写道:她是顺水漂来的孩子,但不是我捞起了她,是她捞起了我。
如果说,写作让史铁生看到了生命的曙光,那么,爱情则让他体会到了生命的美好。陈希米的陪伴和守护,给了他无尽的慰藉。
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陈希米不分昼夜地守护在他身边,无论他什么时间睁开眼,视线里准有她。
有一次,史铁生不舍地望着陈希米:“这一回,恐怕真的要结束了。”陈希米轻声说:“不会的,别瞎说。”然后史铁生轻轻地给她唱了一支歌,还没唱完,陈希米早已泪水涟涟。
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在60岁生日的前四天,永远离开了陈希米。
追思会上,陈希米感谢前来参会的朋友:“来自你们的爱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大的留恋。”陈村说:“他那么爱你,是你的爱,他才存活那么久。”因为陈希米的到来,史铁生的黑夜才听懂了期待,白昼才看破藩篱。
所谓灵魂伴侣,不外如是。
史铁生最爱的动物是牛。
他的身上也有一股牛的品性:坚韧、倔强、诚实、仁慈,充满深沉感和力量感。
纵观他的一生,21岁瘫痪,59岁离世,38年的光阴里,疾病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用他的话说:此病未去彼病又来。
史铁生的主治医生说:“史铁生之后,谈生是奢侈,谈死是矫情。”他很早就立下遗嘱,“只要我身上有一样东西,能留下就留下。”于是,在他离世9小时后,他的肝脏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上,脊椎和大脑捐给了医学研究。
有一次,史铁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喜欢霍金。
同样是21岁坐上轮椅,两人都有种不信命的抗争精神。
所以,如果觉得人生太辛苦,请认真读读史铁生。
读懂了史铁生,也就读懂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