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成帝之死,《汉书·成帝纪》只说“帝崩于未央宫”,反而是同书《外戚传》记载了一些细节:帝素强,无疾病。是时,楚思王衍、梁王立来朝,明旦当辞去,上宿供张白虎殿。又欲拜左将军孔光为丞相,已刻侯印书赞。昏夜平善,乡晨,傅绔袜欲起,因失衣,不能言,昼漏上十刻而崩。
这是典型的脑卒中病状。脑卒中当然有很多种发病因素,所谓“马上风”也不是没有过,但是《汉书》说成帝“昏夜平善”,早起穿衣才发病,显然这与“马上”没关系。
说到这里,有一个问题,如何证明《汉书》不是替赵合德开脱呢?其实这一点还真不用担心。在成帝朝,班氏出了著名的班婕妤,是班彪之姑,班固之祖姑。《汉书·成帝纪》的赞就是班彪写的,他说: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博览古今,容受直辞。公卿称职,奏议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言之可为於邑。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者渐矣!
那么,班固有没有“为尊者讳”的必要呢?我认为这个可能性也很小。首先,成帝发病的情况有细节描述,这就增加了可信性。其次,成帝死后,侍臣经过官方审问,其事必有记录,班固著书时去成帝之死仅数十年,即使想要为成帝讳,也难掩众人之口。所以说,《汉书》中记载的成帝死因应是可信的。
民间归罪赵昭仪,皇太后诏大司马莽、丞相、大司空曰:“皇帝暴崩,群众讙哗怪之。掖庭令辅等在后庭左右,侍燕迫近,杂与御史、丞相、廷尉治问皇帝起居发病状。”赵昭仪自杀。
此时的大司马是王太后的侄子王莽,丞相是孔光,大司空是何武。孔光为官以谨慎柔媚著称,何武历史上是王氏故吏,几次在关键时刻受王氏举荐。太后命他们案问成帝近臣,且声言“皇帝暴崩,群众讙哗怪之”,实际就是说:“皇帝死得蹊跷,你们给我查!”这不是以息事宁人为目的的走过场调查,是冲着搞事去的。查掖庭令只是开头,时人周知,掖庭近臣都是赵氏亲信,迟早都要查到赵家头上。那么赵合德怎么办?要不她硬挺着,等组织调查到她头上,然后期待组织给她一个清白;要不,她就只能自杀,以死表示承担责任,为整个赵氏家族寻求一丝希望。
她最终选择了第二条路。
如果这样看起来,赵合德或说赵昭仪的死,原因主要在于王太后施加的压力,与有罪无罪其实关系已经不大了。对于看多了宫斗剧的现代人来说,这是一个婆媳开撕的常见剧情,只不过最后的结果比较惨烈而已。然而,这事儿真的就这样简单吗?
我们都知道,赵合德还有个姐姐赵飞燕,是汉成帝的皇后,赵合德死后,汉哀帝即位,还“尊赵皇后为皇太后,封太后弟侍中驸马都尉钦为新成侯”赵飞燕被立为皇后时,其父赵临受封成阳侯,其孙赵訢袭封。此时赵氏一门两侯,颇为光彩。看起来,赵合德“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一死了之,这事也就及身而止了。然而史实告诉我们,大戏还在后面。
建平元年正月,司隶校尉解光上疏,抨击赵合德杀害皇子:赵昭仪倾乱圣朝,亲灭继嗣,家属当伏天诛。前平安刚侯夫人谒坐大逆,同产当坐,以蒙赦令,归故郡。今昭仪所犯尤悖逆,罪重于谒,而同产亲属皆在尊贵之位,迫近帏幄,群下寒心,非所以惩恶崇谊示四方也。请事穷竟,丞相以下议正法。——《汉书·外戚传·孝成赵皇后传》于是赵氏两侯俱夺国、率家属徙辽西,只剩赵太后还保留着尊位,但是也岌岌可危。这时议郎耿育出来说话了:臣闻继嗣失统,废適立庶,圣人法禁,古今至戒。然太伯见历知適,逡循固让,委身吴粤,权变所设,不计常法,致位王季,以崇圣嗣,卒有天下,子孙承业,七八百载,功冠三王,道德最备,是以尊号追及大王。故世必有非常之变,然后乃有非常之谋。孝成皇帝自知继嗣不以时立,念虽末有皇子,万岁之后未能持国,权柄之重,制于女主,女主骄盛则耆欲无极,少主幼弱则大臣不使,世无周公抱负之辅,恐危社稷,倾乱天下。知陛下有贤圣通明之德,仁孝子爱之恩,怀独见之明,内断于身,故废后宫就馆之渐,绝微嗣祸乱之根,乃欲致位陛下以安宗庙。愚臣既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匮之计,又不知推演圣德,述先帝之志,乃反覆校省内,暴露私燕,诬污先帝倾惑之过,成结宠妾妒媚之诛,甚失贤圣远见之明,逆负先帝忧国之意。
夫论大德不拘俗,立大功不合众,此乃孝成皇帝至思所以万万于众臣,陛下圣德盛茂所以符合于皇天也,岂当世庸庸斗筲之臣所能及哉!且褒广将顺君父之美,匡救销灭既往之过,古今通义也。事不当时固争,防祸于未然,各随指阿从,以求容媚,晏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探追不及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
愿下有司议,即如臣言,宜宣布天下,使咸晓知先帝圣意所起。不然,空使谤议上及山陵,下流后世,远闻百蛮,近布海内,甚非先帝托后之意也。盖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同上这是一篇意在平息事端的奏议,哀帝闻奏后,果然“不竟其事”,赵太后得以保全。同月,已被尊为太皇太后的元帝皇后王氏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太皇太后诏外家王氏田非冢茔,皆以赋贫民。”——《汉书·哀帝纪》之前,是王太后下诏彻查成帝之死,导致赵昭仪自杀;如今,赵氏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可以说是王氏家族继成帝朝连续担任大司马、掌控朝权之后取得的又一胜利。然而在这样的大胜之后,王太后为何却要抑制外家势力,乃至要用外家的财产去行善呢?难道她终于觉得外家势力过大,需要有所收敛了吗?或者,她只是单纯想要做好事?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恐怕要从元帝的后宫说起。
说起汉元帝,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北嫁匈奴的王昭君,其次就是跟她只差一个字的皇后王政君,也就是汉成帝的生母。其实,元帝还有另外两个生育了子嗣的妃子,一个是生了定陶共王刘康的傅昭仪,一个是生了中山孝王刘兴的冯昭仪。元帝末年,傅昭仪和刘康都受宠幸,几乎替代王皇后和太子,这是见于史书记载的。不过,元帝去世后,成帝对弟弟刘康还说得过去,后来在位年久无嗣,在王氏、赵氏的合力推动下,还选了刘康之子刘欣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汉哀帝。从这个角度说,王氏、赵氏对汉哀帝是有恩的。汉哀帝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赵太后,也因此被人解释为念太后旧恩的结果。那么,哀帝是个念旧的人吗?我们看看他和王氏的关系就知道了。
即位之初,“有恩”的王氏和“感恩”的哀帝之间曾上演了一出温情脉脉的好戏:辅政岁余,成帝崩,哀帝即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太后诏莽就第,避帝外家。莽上疏乞骸骨,哀帝遣尚书令诏莽曰:“先帝委政于君而弃群臣,朕得奉宗庙,诚嘉与君同心合意。今君移病求退,以著朕之不能奉顺先帝之意,朕甚悲伤焉。已诏尚书待君奏事。”又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卫尉傅喜白太后曰:“皇帝闻太后诏,甚悲。大司马即不起,皇帝即不敢听政。”太后复令莽视事。——《汉书·王莽传》然而,王氏与哀帝之间的蜜月很快就过去了:时哀帝祖母定陶傅太后、母丁姬在,高昌侯董宏上书言:《春秋》之义,母以子贵,丁姬宜上尊号。”莽与师丹共劾宏误朝不道,语在《丹传》。后日,未央宫置酒,内者令为傅太后张幄坐于太皇太后坐旁。莽案行,责内者令曰:“定陶太后藩妾,何以得与至尊并!”彻去,更设坐,傅太后闻之,大怒,不肯会,重怨恚莽。——同上王莽阻止哀帝抬高傅太后、丁姬的地位,是与王太后的意愿一致的。在哀帝即位后,王太后就摆出宫廷主人的架势,“诏令傅太后、丁姬十日一至未央宫”,以此展示对宫廷的控制权。师丹时任左将军、领尚书事,他与大司马王莽联名弹劾为丁姬张目的董宏,也是在显示王氏在内廷乃至外朝的权威。傅太后本非易与之辈。《汉书·外戚传·孝元傅昭仪传》说她“为人有材略,善事人”,《孔光传》又说傅太后“为人刚暴,长于权谋”,哀帝即位后,几次为祖母和生母争尊号,班固都归之于“傅太后……朝夕至帝所,求欲称尊号,贵宠其亲属,使上不得直道行”按傅太后性情刚暴,甚至有睚眦必报的倾向,史有明证,毋庸辩驳,但哀帝极力抬高傅氏地位,却不见得是为傅太后所逼迫的。我们看傅太后怨恚王莽,王莽上书乞骸骨,哀帝就“赐莽黄金五百斤,安车驷马,罢就第”,不见任何迟疑,完全不像是奉太后之意行事的样子。
王莽被罢免后,与王氏利益交关的公卿大夫们纷纷上书称颂王莽,为他造舆论,这时,哀帝还要在一定程度上依靠王氏,于是对王莽等人复施恩宠:曲阳侯根前以大司马建社稷策,益封二千户。太仆安阳侯舜辅导有旧恩,益封五百户,及丞相孔光、大司空汜乡侯何武益封各千户。——《汉书·哀帝纪》莽上书固乞骸骨而退。上乃下诏曰:“曲阳侯根前在位,建社稷策。侍中太仆安阳侯舜往时护太子家,导朕,忠诚专一,有旧恩。新都侯莽忧劳国家,执义坚固,庶几与为治,太皇太后诏休就第,朕甚闵焉。其益封根二千户,舜五百户,莽三百五十户。以莽为特进,朝朔望。”又还红阳侯立京师。——《汉书·元后传》上乃加恩宠,置使家,中黄门十日一赐餐。下诏曰:“新都侯莽忧劳国家,执义坚固,朕庶几与为治。太皇太后诏莽就第,朕甚闵焉。其以黄邮聚户三百五十益封莽,位特进,给事中,朝朔望见礼如三公。车驾乘绿车从。——《汉书·王莽传》然而哀帝对王氏恩礼虽多,实际的大权却是回不来了。王氏能够聊以自慰的,是王莽被罢免后,接任大司马、继续控制内廷的是师丹这个名为帝师、却和王莽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名儒,而且王莽总还有复起的希望。这样的局面,还是王氏可以接受的。
后月余,司隶校尉解光奏:“曲阳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据权,五将秉政,天下辐凑自效。根行贪邪,臧累巨万,纵横恣意,大治室第,第中起土山,立两市,殿上赤墀,户青琐;游观射猎,使奴从者被甲持,陈为步兵;止宿离宫,水衡共张,发民治道,百姓苦其役。内怀奸邪,欲管朝政,推亲近吏主簿张业以为尚书,蔽上壅下,内塞王路,外交藩臣,骄奢僣上,坏乱制度,案根骨肉至亲,社稷大臣,先帝弃天下,根不悲哀思慕,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乐五官殷严、王飞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义。及根兄子成都侯况幸得以外亲继父为列侯侍中,不思报厚恩,亦聘取故掖庭贵人以为妻,皆无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于是天子曰:“先帝遇根、况父子,至厚也,今乃背忘恩义!”以根尝建社稷之策,遣就国。免况为庶人,归故郡。根及况父商所荐举为官者皆罢。——《汉书·元后传》这是绥和二年秋季的事情。
我们注意到,建平元年出来声言赵昭仪之罪的,也是这个解光。按《汉书·百官公卿表》,司隶校尉“武帝征和四年初置。持节,从中都官徒千二百人,捕巫蛊,督大奸猾。后罢其兵。察三辅、三河、弘农。元帝初元四年去节。成帝元延四年省。绥和二年,哀帝复置,但为司隶,冠进贤冠,属大司空,比司直”值得注意的是,成帝末年省罢了有权“督大奸猾”、“察三辅、三河、弘农”的司隶校尉,哀帝初即位,立刻又恢复了。司隶校尉本是皇帝按察畿辅、监督公卿的一个重要工具,成帝末年,外戚王氏秉权,司隶校尉的罢废应与这一背景大有关系。哀帝即位后复置司隶校尉,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从解光在哀帝初年的这两次表现看,他的背后不是权倾朝野的王氏,当然更不是本来就没有多大力量的赵氏,支持他、指使他的,只能是年轻的汉哀帝。
解光于半年之间,先奏免“有社稷功”的前大司马王根与其侄子王况,后又出面攻击赵氏,使其家族除国、徙辽西。之后再由哀帝借由耿育的奏议,将丧失了根基的赵太后保下,赵太后从此只能“归心”傅太后。《汉书·外戚传》说:“傅太后恩赵太后,赵太后亦归心,故成帝母及王氏皆怨之。”班固在此写入王氏怨赵氏一语,可谓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