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保富决定龙抬头这天去理个发。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这么个让人时来运转的好日子,他是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那里听说的。老人说,保富呀,你今年这不顺那不顺,做那么多事,没干成一件,倒霉事却一桩桩,怕是哪里出问题了。老人向他说这话时,就坐在单元楼门口,懒洋洋晒着太阳。赵保富心事重重,急匆匆往外走。老人一把将他拽住,同情地望着他,你就龙抬头这天去理发店理个发吧,很灵的,帮你冲冲晦气!
晦气?赵保富狠狠啐了口唾沫。唾液在空中划了条弧线,从他嘴边一直射进楼梯口对面的花坛里。他不是啐老人,是啐晦气。他决定听从老人的建议。老人还说,今年龙抬头的日子就在这个月,三月十日。早去晚去都不行,非得这天去,而且不能超过凌晨十二点,这样才灵验。
什么龙抬头、狗抬头,在此以前,赵保富是绝对不相信这迷信之类的东西的。绝对不会!
那年下岗,即便吃上顿没下顿,他也没去招谁惹谁,更没去闹事。捡垃圾、卖苦力、打短工……下岗当初,凡是对过日子有点帮助的活儿,他都干。最后,总算老天有眼,他终于在一家公司谋到了一份稳定职业,才告别了漂泊不定、食不果腹的日子。
可天不测风云,正当他庆幸自己端到个稳定的饭钵,小日子过得温馨幸福、事事顺心的当儿,突然杀出这么个二蛋子,结果,饭碗丢了,路堵了,一切都给搅了。
二蛋子是小名,真名叫普学成,是赵保富高中同学。二蛋子学习用功,刻苦勤奋,考取大学,大学毕业分机关;赵保富学习一般,没考上学校,碰上招工,进了一家国企。后来企业改制,下岗待业,几经周折后才找到现在这家公司,工作才相对稳定下来。国企时,赵保富在销售科,学过财务,进这家公司,他发挥专业特长,搞财务。月薪不错,工作相对清闲,赵保富对目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极为满意,倍加珍惜。
按理说,一个在机关,一个在公司,天上地下,相隔十万八干里,井水是井水,河水是河水,相互应该犯不着。咋说二蛋子把赵保富坑了,如今俩人闹得跟仇人似的呢?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二蛋子一手搭赵保富肩,一手拍拍自己脑袋,保富,你瞧,整天忙这忙那的,我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
啥事?赵保富问。
公司不是要进货吗,前几天和客户都商量好了,先给他们打二十万预付款,他们还给了我名片和账号呢,二蛋子边说边往口袋里掏,掏半晌也没掏出啥,你瞧我这记性,搁哪儿了呢?他显得有些焦急,又捣腾半天,最后才从裤兜里掏出一叠歺巾纸,纸里夹了张名片,这不,就在这儿么。
他把名片递给赵保富,上面有账号,就照上面账号和开户行,赶紧把钱打给人家。
赵保富接过名片,天成实业有限责任公司……普总,这家公司以前好像没有听说过,是不是再核实一下?
核实?二蛋子有些不耐烦,核实啥,名片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
我们一直都是从宝鑫、康隆两家公司进货,而且,这两家公司与我们来往密切,现在突然冒出个天成……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弄错了?
弄错?关乎钱的事情,能弄错?
我是说万一……没有万一!二蛋子火了,你怎么这么啰嗦?二蛋子拂袖而去,出了问题,我负责!
二蛋子一走,大家七嘴八舌,纷纷数落起赵保富的不是来。什么难听的都有,赵保富被奚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我这不是为公司着想吗,有什么错?一听这话,大家笑成一团,为公司着想?你还是为自己想想吧,想想公司会不会炒自己鱿鱼……说归说,赵保富还是如数把二十万元钱,打进了天成公司账户。
大家以为普总要给赵保富难堪了。前回因打款的事,大家虽没少数落他,但以赵保富平时的为人,工作上的敬业,大伙是认可的,都不希望他有事,都为他捏了把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赵保富自己倒很淡定。
保富,你是对的。这事你是做对了,可惜我没听进去。二蛋子说。
啥事?
二蛋子有些难为情,就是前几天叫你打款的那个事么。
打啦!
我知道,我不是说打不打的问题。
那什么问题?
款打错了么!
错了?赵保富愕然。
后悔当初没听你的,二蛋子哭丧着脸。
二蛋子解释说,就是叫你打款的头一天,你说过的我公司经常进货的那家,叫什么来着,康什么……二蛋子使劲拍打着脑门。赵保富提醒,康隆。对对对,康隆公司,二蛋子想起来了,头天他们不是来洽谈业务么,公司由于资金周转困难,我跟他们商量后,决定暂时先给他们二十万预付款,其余货款等年终资金回笼后一次结算。你看,这是他们给我的名片和账号,二蛋子掏出一张名片。赵保富傻了,那你要我打款的那张呢,那家公司呢?错就错在这里了么,二蛋子额上渗出了汗珠,那天商量完业务,就去陪康隆公司的人吃饭,大家很尽兴,不是喝多了嘛。怪不得你说的那张康隆公司的名片找不着呢,原来是怕弄丢了,饭前我就把它交给了张秘书,由张秘书保管。
按公司内部规定,任何职员在工作中由于个人人为原因,给公司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经济损失,应由当事人承担全部赔偿责任和连带责任。公司规定的数额巨大的界定标准是,经济损失达到四万元以上。在此情况下,当事人不仅要赔偿全部的经济损失,而且还要加处损失金额30%的罚金,记大过一次,否则,开除出名。二十万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过公司规定的数额巨大标准的最低下线,等待他的处罚将是不言而喻的。
保富,你看这事发也发生了,钱是不回来了,咋整?
咋整?赵保富一听这话就来气,当初好好提醒你,就不听,现在出问题了,又想来扯我。
想想办法嘛。
想啥办法?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钱是你打的。
钱是我打的,这不假!但我只是照你的指示办事!
保富,话是这么说,但你也是其中的参与者嘛。
咋?赵保富一惊,出问题你负责,这是你说的,现在又想赖我不成?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什么赖不赖的,我没说过不负责呀!二蛋子语气硬起来,好啦好啦,别瞎扯这些了。事说小也不小,今天找你,是想让你给出主意,替我想想办法。
办法倒是有……二蛋子眼球滴溜溜转,看着赵保富,就看你愿不愿意?
咋?又想把我扯进去?
不是扯进去,是需要你配合。二蛋子沉默半晌,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帮我当下替罪羊,把过失的责任担起来。
扯淡!赵保富急得跳起来。
别急嘛,二蛋子把赵保富按回座位上,然后指着自己,损失的钱和罚金我的,我赔,另外再给你二万补偿,咋样?
说的倒轻巧!这样你没事了,是不?那我咋整?
你不是公家人,怕个逑!二蛋子说,我不同,要是上边拿这事上纲上线,我这辈子全完了。
这是人说的话吗!赵保富气极了,难道你公家人是人,咱就不是?我上有老下有小,婆娘孩子一大堆,就靠我这点吃饭。工作没了,我上你家喝,上你家吃去?
老同学,你想歪了,二蛋子解释道,你的难处我知道,谁让我们是老同学,是哥们呢,是不?现在,你老同学有难了,还请你高抬贵手拉一把。
我帮你,那谁来帮我?
你别急嘛,会没事的。
没事?这事不是赔下钱那么简单,是要被开除的,你当我不知道?赵保富说,你是没事了,我可饭碗丢了!
正因为这样,我才额外给你二万的补偿么。
二万顶个屁用!工作丢了,我全家上下几口人都得饿死!你说说,你这是人说的话,人做的事的吗?
公司规定是规定,只要听我的,保你没事。你的工作不会丢,我保证,我会替你说话的。二蛋子把胸脯拍得山响,请你相信我是公司副总,这一点我做得到。
我凭什么相信你?赵保富挖苦道,既然你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能摆平,那咋还要找我帮忙?
二蛋子一时语塞。
对不起,这件事我帮不了你!赵保富说完,站起来就走。
老同学,你不要这么轻易作决定嘛。二蛋子哀求着,如果你现在一时拿不定主意,过两天再跟我说也行,啊……事情的结局是出乎意料的。
几天后,就在赵保富没答应二蛋子——普副总经理的无理要求,认为这事从始至终,自己只是饰演了一个办事员的角色,没丝毫关系的时候,公司董事会紧急召开会议,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开除赵保富。理由是赵保富由于个人的工作失职和失误,给公司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二十万元巨额经济损失。之后,公司老总李经理马上召集财务部全体人员开会,当场向大家宣布了董事会的这项重大决定。
这个决定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一下把赵保富击垮了。他万万没想到这狗日的二蛋子竟然会无耻到这种程度,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全部弄到赵保富一人身上。
赵保富肺都要气炸了。
他想当场说明事情缘由,澄清自己的清白,李总,冤枉,冤枉呀!
冤枉?难道二十万被骗,公司损失巨额财产不是事实?
二十万元被骗,公司损失巨额财产,这确实是事实,一点不假。但这不是我的责任和过错。款是普总叫我打的,本来我是想好好核实一下,以免上当受骗,可他不听,说出问题他负责,有事情他担着。不得已,我才打款的,责任不在我,我只是做了财务人员应该做的事情。李总,请明查!
你血口喷人!二蛋子拍案而起。
李总对二蛋子摆摆手,示意他压压火。然后,慢条斯理地问赵保富,谁能证明你刚才说的话是事实?
在座的所有财务部的人,大家都可以证明,赵保富看着大家,非常自信,那天,大家都在场,大家都知道事情的经过,都可以证明。
二蛋子又跳起来,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赵保富这是狗急跳墙——疯狗乱咬人!
二蛋子在会场里转悠着,走到每个财务人员身边,拍拍这个肩,敲敲那个头,大家说说,我说过这句话吗?我堂堂一个公司副总会说这种话吗,会做有损于我公司的事情么?
赵保富此刻才真正看清二蛋子这张丑恶的嘴脸。二蛋子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不说,还镇定自若,稳如泰山。并且,说起话来还那么厚颜无耻,理直气壮。二蛋子以前不是这样的,是他自己变了,还是世道让他变成了那么个厚颜无耻的人?赵保富百思不得其解。
这事就是你吩咐,你安排的。那天,大家都在场,你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想抵赖?赵保富不甘示弱。
李总摆摆手,叫二蛋子和赵保富都坐下。然后,眼睛扫着会场里的每个人,大家说说,赵保富说的是事实吗?会场一片寂静,大家都在装聋作哑。李总又问了一遍,说话!赵保富说的是不是事实?
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大家再无法装聋作哑,但说话吞吞吐吐,最后都是一句不清楚或者是不知道。
赵保富这才突然明白,原来在某种特定的权力和利益面前,一切事实和公正都无从谈起,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友情、义气都会变得虚伪,甚至不堪一击。他原本以为,这事大家有目共睹,都可以证明他的清白、无辜,现在看来,他的这种想法是如此的太天真。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但他没放弃最后一次机会。在大家都沉默的情况下,他再次做出了选择,选择大强为他证明。大强是他徒弟,是他一手带大,也是亲自把他领进公司的,总该为他说句公道话吧。可是,大强在赵保富逼人的目光下,也选择了沉默,最后干脆一句,我没看见。
赵保富气得再也说不出话。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赵保富的个人行为和过错。李总严肃地说,事情是严重的,教训是深刻的。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赵保富本人不但对此没有悔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相反,为了推卸责任,还想栽赃到别人身上,肆意诽谤和陷害公司高层管理人员,态度横蛮,性质极其恶劣。
赵保富彻底地绝望了。在李总宣布开除他的时候,他几乎丧失了理性,变得疯狂起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扭住二蛋子,你这狗杂种,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距龙抬头的日子还有些时日,理发的事可暂时搁一搁。眼下摆在赵保富面前最要紧的事,是能够尽快借到一笔钱,一两千不多,四五百也不少,以解燃眉之急。
自从被公司开除,尽管赵保富四处奔波,多方寻找,快一年了,还是没揽到像样的活。坐吃山空,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已耗尽,全家糊口变成了大问题。确切地说,现在赵保富身上就揣着三百多块钱,这是全家最后仅剩的一点钱。这钱要是用来买米,百多斤,能解决家里三个月口粮;要是给上大学的小子交伙食费,顶多维持两个星期。钱要是给了小子,家里人就得饿肚子;要是买家里口粮,小子就得断粮。现实就是这么简单,但非常残酷。这是个单项必答题,赵保富必须做出抉择,而且,必须面对二选一这样一个非常严酷的现实。因此,赵保富如果要扩大选项,两者兼得,就得想尽办法,马上弄到另外一笔钱。
不偷不抢,赵保富弄钱的选项里只有一项,借。而且,不敢借高利贷,也搞不到银行贷款,只得拉下脸皮跟亲戚朋友张口。
他详细排查了一下亲戚朋友和他所认识的人。但查来查去,这些三亲六戚都是像他一样,要么下岗,要么没稳定工作,靠挣点小钱勉强过日子的人,几乎不会有闲钱。向李二毛借,他家肯定有,妻子赵姑提醒道。李二毛与赵保富隔把单元楼,算是邻居。李二毛像他一样,下岗几年,没找到工作,家里闲着。他爱打麻将,平日爱喝爱赌,吆五喝六,大大咧咧,家里肯定不会有积蓄。不过,听说李二毛最近交了狗屎运,买发了一笔横财。可李二毛平时小气,钱捏得紧,赵保富估计,即时有钱他也不一不定会借。不过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有一线希望,赵保富也要硬着头皮试试。
李二毛住三楼,房门开着。赵保富要跨进去,里面却传来说话声,便不由自主停在门口。是二毛媳妇的大嗓门和二毛的声音。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在顶嘴,声音一个赛过一个。二毛媳妇说,你找点活做做吧,整天游手好闲的,做吃山空,到时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二毛说,我不是有事做吗,还要做啥事,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二毛媳妇挖苦道,整天东游西荡,打打麻将、滚滚筒子,不管家里死活,你那也叫做事?咋,那不叫做事,那叫啥?二毛洋洋得意。二毛媳妇骂道,古话说逢赌必输,这样下去,决没有好下场,你倒无所谓,可不要把我娘俩带进去,跟着你倒霉!二毛说,我不是也挣点回来了么,你怎么给忘了。二毛媳妇不甘示弱,你什么时候挣回来过,说来听听!二毛说,前几天我不是给家里抽到五万元了么,你怎么忘了?我呸!二毛媳妇更来气了,你不提这个倒好,一提的事,老娘我更来气!你抽回来给谁了,是给儿子交了学费,还是给老娘我买了件衣服,还是给家里添了点什么东西?你那点钱还不够填你赌债的窟窿,昨天那些讨债鬼又来了,你中的五万元全赔进去,还差两万多块呢,你这该死的赌鬼,到底输了人家多少钱?李二毛吼道,不用你管,爷们的事情你少操心……接着是丁丁当当的声音,估计是俩口子已动起了手。
赵保富听到这里,后脚再也没迈进去。他估计李二毛中的五万,听他媳妇口气,全赌了二毛堵债的窟窿,可能没一分钱了。想从二毛这里借点钱,已经不可能。赵保富只得悻悻而去。
最后,他只有降低标准条件,再次搜索。
这回他搜到了马强。马强和赵保富一样人老实、本分,一个厂下岗。厂里时,处得像兄弟俩,关系很铁。马强一家仨口,老人早逝,没扶养老人之忧。平时会攒点小钱,小日子还过得去,手头时不时有点积蓄。赵保富已多年没见马强,听说他下岗后,也是大处揽活干,苦了许多年,最后在一家铸件厂找到了份稳定的工作,日子还过得去。马强家住的是四合院落,一进一出,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里长着棵小叶榕,榕树下有石桌石凳,平日在此喝酒聊天,很有情调。马强这小院不是自己苦的,是祖上留下的家产。赵保富找到马强家时,院门开着,他径直走了进去。马强家狗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一下挡住了他,凶相毕露,冲他大声吼叫起来,把赵保富吓一大跳。听见动静,马强走出屋,将狗喝住。
见是赵保富,马强很亲热地迎上来,哟,是保富呀!咋?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哪阵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马强把赵保富让进屋。一家在吃午饭,马强热情地给他倒上酒,请他入席,喝两口。赵保富有点不好意思,说,吃过了,你们吃吧。其实,从早上出门,赵保富一直在东奔西跑,肚里没落过任何东西。刚才,来马强家路上,肚子还咕咕的,他是编瞎话呢。马强说,那怎么成,都几年不见了,不喝两口不像哥俩。再说,走那长的路也可能饿了,再吃点。赵保富推迟不过,只好顺水推舟,跟马强边喝边聊。其实,赵保富那有心思喝酒,只想借机向马强张口借钱。马强儿子坐桌子左面,那小子只顾埋头扒饭,不搭理人;赵保富对面是马强媳妇,也不怎么说话,赵保富入座时对他笑笑,算是打招呼。
赵保富见马强媳妇坐在轮椅里,感觉很奇怪,嫂子这是咋了,腿怎么回事?
废了!马强叹息一声,端起酒杯向他示意,一仰脖,干了。
前几年都好好的,怎么说废就废了呢?
马强和他媳妇在同一厂,是个私营企业。老板看马强为人老实、勤脚快手,很是满意,为了让他安心在厂工作,把他媳妇也招到了厂里,专门安排了份相对清闲的工作。马强在厂里是顶大梁的,月工资四五千,媳妇工资不如他,一个月二三千,加上平时加班的费用,小俩口月总收入到八千到一万左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几年,夫妻俩的日子还算过得美美满满,温馨幸福。可天不测风云,有天,马强媳妇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了车祸,幸亏抢救及时,才保全了性命。车祸后她下身瘫痪,虽保全了性命,但基本上是个能吃不会动,饮食起居都需要照顾的废人。马强想叫厂家认定为工伤,办理病退手续和工伤补偿金。但厂方说马强媳妇是下班途中,与工作没关系,不予支持,办不了病退不说,连点赔偿金都没有。最后,好说歹说,厂里看在马强面子上,才了给她每月两百元的最低生活保障费。这几年马强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全花在了他媳妇的住院费上了,家徒四壁。
兄弟,这日子可怎么过哟!马强苦恼地又仰脖干了一杯,有些醉意了。
马强,别喝了。赵保富一把抢下他酒杯。
马强的苦恼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由于企业不景气,他所在的铸件厂已经半年没开工了,企业给全体工人放长假,马强已在家闲了半年多,没一分收入。这半年,为养家他也到处找活干,脏活累活什么都不捡,可挣不着几个钱,日子过得很苦。
赵保富原本是来向马强借钱的,看到他家这状况,哪敢再提借钱的事情,只好一个劲劝他想开些。并且,为安慰马强一家,以免发生不测,只敢尽量赔小心。看来,从马强这里借点钱,也是天方夜谭。赵保富心又凉了半截,借钱的事又黄了。赵保成苦笑着,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
马强还在那里一个劲抢酒喝。边喝边还一个劲指责儿子,趁酒兴破口大骂。
你这个背时儿子,平时叫你好好读书,就不听!好像是我们做父母的跟你过不去,专门跟你作对似的,你瞧瞧这下好了,一本、重点没考上,考个三本。现在知道了吧,三本是什么东西,是私立学校!比公家学校白白花那么多钱不说,以后找工作都有问题。你以为父母的钱那么好挣,嗯?
马强儿子只埋头吃饭,并不回嘴,但已经有了哭像。
赵保富说,马大哥,你就少说两句,孩子毕竟还小,不懂事,家家一样。我家那小子也不听话,以后他们长大了会理解,会懂事的。
以后,以后就更来不及了,马强仍愤愤不平。
马强儿子读大三,在省城。因没伙食费,这几天趁放假,跑回家向马强讨钱。赵保富打听了一下,他一个月伙食费六百。按现在的物价,每月六百伙食费,已经是最低消费。
马强又呷了口酒,又骂开了,你以为老子是开银行的,嗯?今天,当作大家的面给你挑明了,我身上就这五百,多了一分也没有,这是咱家最后的一点钱,省着点花。说完,马强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掷在儿子面前。
老爸,五百真的不够,六百是已经是最省的了,你叫我在学校里饿肚子呀,儿子哭丧着脸。
饿肚子就饿肚子,反正我身上就这点钱,要不,干脆全家一块饿死算了!
赵保富实在看不下去,不得已从身上掏出仅有的三百元钱,抽出一百递给马强儿子。
小侄子,别急别急,你差的钱叔叔补上,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哦!
从马强家出来,赵保富的心情愈加沉重。他不是心疼那一百块钱,而是钱没借到,不知下步该怎么办。至于那一百块钱,他认为给得值。看看马强儿子祈求的眼光,马强媳妇那可怜巴巴的样了,还有马强那痛苦不堪的表情,这一百块钱至少用到了它最该用的地方,他不后悔。
他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
本来饭碗端得好好的,这狗日的二蛋子,他恨得咬牙切齿。自从成替罪羊,他被公司开除后,二蛋子却毫发无损,照样回原单位,照样进爵升职。他找过二蛋子好几次,想找他算账,想讨个公道,讨个说法,但庭院森森,不但见不到他人,就连门都进不去。二蛋子,你这狗杂种!
这倒给赵保富提了个醒,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公司开除前,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领,大概有八千元左右。
赵保富一下来了精神,打算回原公司讨薪。
哟呵,瞧瞧瞧,这是谁来了?见赵保富径直走进自己办公室,公司老总李富咂咂嘴,装出惊奇的样子,新鲜呐!
李总绕过办公桌站到赵保富面前,拍拍他肩,好久不见,这段时间在哪里发财呀?是不是发了笔横财,来还欠公司的钱呀?
啥钱?
哟哟,还没几个月,咋就把这么大的事情给忘了!当然是你欠公司的二十万啦,不记得了?李总脸拉下来,露出一副凶相,要不要给你长点记性?
李总,冤枉呀,那款真是普总叫我打的。
够了!这话你已说过多少遍了。说!你今天来,要干什么?
李总,我是来讨工资的。记得出公司前,我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领,赵保富说。
工资!你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领?……哈哈哈,你直逗!李总讥笑道,然后马上把脸刷一下绷紧,那你欠公司二十万呢?今天是不是也得赔上?
李总,你大人大量,行行好!赵保富哀求道,娃娃要上学,媳妇又没工作,我家里现在快揭不开锅了。
这叫花子,讨饭也不选个地方。李总向门口的保安招招手,给我轰出去!
两个保安立刻赶来,架起赵保富往外走。
李总!李总!赵保富拼命挣扎,哀求着,看在我给公司干了几十年的份上,你行行好,给我点活路吧!求您了!
李总摆摆手叫保安停下来,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匝大钞,要钱是吧?
赵保富惊喜地点点头。
他把那匝大钞扔到赵保富面前,自己捡去!
赵保富立刻扑在地上,去捡。手刚要碰到钱,李总那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就狠狠地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然后使劲碾了碾,赵保富惨叫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下攥住李总的脚,把他掀了个仰面朝天。李总气急败坏爬起来,扭扭腰,松松筋骨,反啦!反啦!然后,恶狠狠命令两个保安,这叫花子给脸不要脸,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两个保安冲了上来,对赵保富一顿拳脚。没等赵保富做出反应,一下被打趴在地上。他只得用双手死死护住头,任他们拳打脚踢。拳脚如雨点般落下,赵保富坚持了半晌,最后便失去知觉。李总这才向两个保安摆摆手,好啦好啦,不要弄出人命来,把他扔出去。
于是,两个保安把赵保富扔到了门外。
赵保富忍着巨痛,从地上爬起来,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摇摇晃晃,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一阵寒风惊过,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又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来。不行,得想个办法弄到点钱才行。现在,身上就两百多块钱了,家里还等着要钱呢。他不敢回家,也不能回家。但到哪里去弄点钱呢?该找的人该借的人,都被他找过借过了,已山穷水尽。他冥思苦想,突然,他脑子一闪,跳出一个人。
他们见面的地点是锦江花园一个避静的角落。这里来往人员不多,举目四望,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老人,在不远处唠壳子,很静。一见面,那推销员就像见着自己的爹娘一样,热情地走上前与赵保富握手。然后,又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起神通公司的业务和神奇的业绩来。赵保富不想听这些,举手意示他把话打住。他急需解决自己的问题,没兴趣听他们公司的业绩和业务介绍。赵保富向他简单介绍了下情况,然后向他交待要办的事情。赵保富话刚落,推销员乐得像神仙似的,又神侃起来。
大哥,你这就找对人了。我公司无所不能,甭说讨点债,就是发生砍人的事都能摆平,你这小事,一下搞定!
推销员这么一说,赵保富心里宽慰了许多。站在面前的这个推销员,表面看油嘴滑舌,精明得让人有点反感,但此刻他觉得他是世上最可爱的人。赵保富心绪此刻飞向远方,他想象着推销员把讨回来的八千元交到自己手里的情形,不由开心地笑起来。
推销员将母指与食指捏在一起,作了个数钱的动作,不过,我们帮你讨账,按我公司的规定是要收取手术费的。
收多少?这倒没出乎赵保富的意料,欠账还钱,讨账收费,天经地义。
这就看你要我们讨的钱是多少,按讨账金额的10%收取手术费,推销员看了眼赵保富。
八千多块。
八千多块钱,按10%收取……推销员简单地算了一下,手术费是八百。
这么多?赵保富条件反射似的,脱口这么一句。按理八百元钱对他而言确实不是个小数目,高是高了点。但他自己心里也算了一笔账,两个月的薪水八千元,要是讨得回来的话,扣除手术费还有七千二。七千二百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对他而言能解决许多问题和困难,意味着可救一家人的命。
大哥,八百块钱已经是很优惠,很便宜的了!推销员解释,按我公司这几年的业务开展情况,你这类型的只最普通客户,一般把欠的债讨回来交差就了事,没多大事,收费也不贵。我公司还有一种业务是针对特殊客户和特等级客户的,那种特殊业务是按40%,甚至50%来收费的,这种业务不是闹着玩,是要玩命的,是我公司业务人员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那种客户的债主,追债数额巨大,有的上百万,甚至上千万。而仅,那些欠债不还的人一般都是出了名的老赖,或者是富商阔佬,社会关系极其复杂,背后往往有强大的靠山,都是些不怕天不怕地的人。
看看赵保富已经咋舌,推销员吹得更加起劲,不过不用担心,即使是碰到那些欠账不还的老赖、地痞、阔佬,甚至是根基很硬的级别官员,我们也有办法对付。对付他们用正规的渠道和方式,那肯定是不行的,那种在法律框架内的途径,你玩不过他。咱得采取非常极端的方式,用绑架、威胁、敲诈勒索的方式逼他们就范,有时甚至不惜一切,用断胳膊断腿、以命抵债的方法。
你说说,一人一生有几条命,命都没了,钱又有什么用?因此,实话告诉你,没有我公司收不回来的账,追不到的款。不过,我公司业务人员也要对此承担巨大的风险,也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赵保富吓得一阵哆嗦。
他不敢再听推销员介绍的这些毛骨悚然的讨债办法,急忙打断他的话,那就这样吧,八百就八百,赶紧去办!
推销员没有准备走的意思,而是向他摊开双手,大哥,手续费你得付现钱。
赵保富说,等事办成后付给你。
不行!瞧推销员的样子,没商量余地,大哥,你别为难兄弟了,这是公司规定,见钱办事。
我没钱!
没钱你凑什么热闹!推销员一下拉下脸,像变了个人,真是的,害得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真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呀?
推销员骂骂咧咧,收拾东西,准备闪人。这是赵保富最后机会,不能轻易放手。赵保富把他拽住,兄弟,这样行不行,现在我手头就这二百块钱,你先收着。说着,赵保富很不情愿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二百元递过去。推销员马上接过钱,面色一下温和起来,笑嘻嘻的,大哥,你……你真会开玩笑,你不是说没钱吗?赵保富说,现在我身上就这点钱了,你就将就点。这点钱就当预付垫金,等事情办成,剩下的六百再付给你。大哥,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推销员装出很为难的样子,然后顺水推舟,好吧,就当我认大哥这个朋友,卖你个人情。这钱我先收着,等事办完,再拿剩下的六百。
赵保富此时才把心落回到肚里,长长舒了口气。
三天的等待是漫长的,对赵保富而言,可谓度日如年,倍受煎熬。
原来那推销员是个骗子,赵保富不敢再问,生怕业主把自己也看成是他的同伙,急忙匆匆告辞。
赵保富陷入彻底的绝望中。
一天的等待期望,奔跑劳累,现在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化为乌有。肚子咕咕咕叫个不停,他这才发觉自己肚子里一整天都没有进过一点食物。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后,眼前便是一片恍惚。
他就这样毫无目的,恍恍惚惚地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小区。
这小区实际上是一片古老的居民住宅,一条条巷弄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巷道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居民住宅。有的三层,有的两层,有的是小四合院。三五家合住一幢楼,七八家挤在一个四合院,鱼龙混杂,形形,楼挨着楼,户挨着户。赵保富就这样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走,走着走着,突然在一家四合院门口停下了脚步。他隐隐约约听到四合院里一阵阵呻吟声,便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探头往里张望。
四合院大门敞开着,没有灯光,里面黑漆漆的,有点瘆人。赵保富浑身打了个寒战,想走开。那呻吟声又响起。这回,他大着胆子走了进去,想探个究竟。呻吟声是从四合院的一间房子里传出来的。这间房应该是这个四合院的正堂,堂厅很大,里面有一客厅,两间厢房。房里没开灯,朦朦胧胧,只有几缕从巷道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看不清房内的摆设。
呻吟声又突然响起,声音很大,悲悯而凄凉,是从堂房中的一间厢房里传出来的。赵保富虽然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被这声突然响起的呻吟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一下碰倒了一个盆架,叮叮当当发出很大的声音。赵保富的小腿被盆架很很撞了一下,疼得蹲了下去。他马上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谁?……是谁呀……,房间里呻吟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的老人的声音。
赵保富不敢出气。
孙子,是不是咱家孙子回来了?那声音说,孙子……你是不是回来看奶奶了。奶奶生病了……孙子,你就来看看奶奶吧!你爸爸走了,你妈妈也走了…….家里就留下奶奶一个人,你可怜可怜奶奶!来看看奶奶吧……赵保富壮起胆,顺着声音方向走到厢房门口。房间里黑黑的,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朦胧的光。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躺在床上,好像是病了。老人努力想从床上翻起身来,结果试了几次,都没能翻起来。赵保富很同情老人,想过去帮他一下,但想到自己是个不速之客,没敢。
孙子,我知道,你是奶奶不给你钱才离家出走的。奶奶对不住你,来,你过来看下奶奶,奶奶看下咱家的小孙了……过来,快点过来,让奶奶好好的看下你,奶奶想你了!说了半天,老人见没动静,她又说,奶奶有钱,奶奶给你钱。
钱!赵保富一听到钱,全身细胞一下活跃起来,来了精神。这几天,不,是整整几年,他都为钱苦恼,为钱发愁。真是老天有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前不费功夫”,他暗自惊喜。
孙子,你以为奶奶真没钱吗?老人又说话了,他举起手。
这只手骨瘦如柴,形同枯骨。赵保富看到了老人举起的手,那只手举起的位置正好在窗子边,通过窗子透进来的朦胧的灯光,形成了个剪影。赵保富觉得这个剪影,很像个鸡爪。像,太像了!
老人说,孙子,奶奶这就给你钱。钱就在那个柜子里,你自己拿好了,柜子没上锁。
赵保富一个条件反射,走到柜子前,把手伸进去。果然,柜子有一大扎百元大钞,大概一两万。他本能地把钱掏出来,想装进自己口袋。突然又犹豫起来,手停在口袋边。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真这么做的话,自己无形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小偷。这样一个称谓,自己是怎样也接受不起的。赵保富是个老实本分,循规蹈矩的人。从小到大,从没有拿过别人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针,更不要说偷盗。父辈们自小在他的意识里面灌输的也是这样一个理念:偷盗是一种无耻的行为,是一种犯罪行为。不仅如此,他对下辈和孩子们也是这样教育的。因此,在他的家族里世世代代都没出现过小偷,也没小偷这个字眼。赵保富的手颤抖起来,他又把钱放回柜子里,马上转身离开。前脚刚跨出门,又停住了,他犹豫起来。这些钱对他而言,实在太诱人了。此刻,他面前浮现出妻子那张绝望而无助的脸,儿子那张向他讨要学费而哭泣的面容。钱现在对他来讲太重要了,这种诱惑几乎叫他无法抵挡。他的思想在激烈斗争着,来来回回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最终情感战胜理智,他回转身,讯速将柜子里的钱揣进怀里,并快速溜出了那幢黑漆漆的小院……他本来是想装作孙子,想安慰一下老人的,但此刻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看那可怜的老人一眼。
老人还在后面喊着,孙子你别走,来看下奶奶。奶奶知道自己错了,没给你钱,来看下奶奶,别走……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
赵保富很早就到了附近一家理发店。他打算理个早发,冲冲晦气,给他带来好运。可到理发店一看,这天像他一样来理发的人很多,从街头排到巷尾,像条蛇形长龙。赵保富见此情形,心凉了半截。这阵式,即便从现在开始排队,到傍晚也不一定轮得到。不过,赵保富不敢有丝毫懈怠,只得赶紧去排队。不管等多长,排到什么时候,一年龙抬头就这么一天,无论如何是不能错过的。
让赵保富意外的是,马强和二毛也在他前面排着。
马强也瞥见了赵保富,但他装作没看见,脸上显出极不自然的神情,眼光躲躲闪闪。赵保富主动和他打招呼,马强你也来理发,想冲冲晦气呀?赵保富单刀直入,搞得马强很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咱好吃好在的,运气好着呢,没啥晦气要冲的,马强反驳道,我这不是头发长了吗,就过来随便理理。说着马强随手捋了捋自己的头,红了脸。赵保富瞥了眼马强。其实马强的头发还短短的,还没到非理不可的时候,他是爱面子。赵保富会意,不再吱声。马强又不好意思地说,保富我今早忘了上银行取钱,你给孩子的那一百,我改日还你。赵保护很意外,不用不用,那钱是我给孩子的,一点心意,不要你还。马强大声说,那咋成?咱也不是没钱,要还,一定要还的!
二毛倒爽快,赵保富还没发现他,他就笑呵呵往赵保富胸口一拳。保富哥们,你也来理发,想冲冲晦气,转转运?赵保富笑笑,你不也一样么。就是嘛,今年太霉,手气太差,打麻将一把都没胡过,二毛一脸无奈,龙抬头理个发,看能不能转转运。赵保富挖苦道,听说你中了个大奖,运这么好,上哪儿找去?二毛苦笑,甭提中奖的事了,为这事家里都闹翻天了。
就这样,赵保富一直排到了傍晚。他前面还有十来个人,差不多要轮到他了。再看后面,还排着一条长龙。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一个时辰,赵保富瞧了眼理发店里的那口石英钟,时间是午夜十一点。再过一个小时,就凌晨了。凌晨一过已不是龙抬头这天,理发就失去了意义。现在,排他前面就剩两个人了,凌晨十二点前理到发,这绝对没问题,赵保富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这时,后面的队伍有些骚动。赵保富回过头,看见一个姑娘比划着手,正和大家说什么。姑娘用轮椅推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样子像祖孙俩,也在排队等着理发。赵保富竖起耳朵仔细听,才听出了名堂。
姑娘向排在她们前面的人央求道,叔叔、大伯、婶婶,大家行行好,你们就给这老奶奶插插队,让她在今天理上个发吧。
那老人排在赵保富后十多名的位置,照理发要等待时间算,轮到她时,应该是午夜,也就是凌晨十二点以后。姑娘为给老人在龙抬头这天理上发,向大家央求着,显得很着急。
这老奶奶很可怜,全家就她一人,孤苦伶仃,姑娘说道,昨天,她家里又闯进来一个贼,把她的钱全偷光了,现在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请大家行行好,让她先理理吧!
人群议论纷纷,都对老人的处境深表同情,但始终没人站出来给老人插队。姑娘苦苦哀求大家的同时,老人也举起手,配合着她向大家招手示意。老人嘴吭吃吭吃的,艰难地喘着粗气,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看样子她身体很虚弱,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钱,小偷。赵保富听到这两字,心咚咚跳个不停。再看看老人举起的手,这只手他太熟悉了,它就是昨晚他在四合院看到的那只骨瘦如柴的鸡爪手。昨夜回到家,他还时时想起这只手,甚至在梦里还见到了它。这只手应该是只无助的手,允许这只手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耄耋老人,向人们发出的最后一声呼救。赵保富惭愧地低下头,热血倏一下涌遍全身,脸变得通红。昨夜,从老人那里溜出来,怀里揣着的那叠就像只烫的山芋,一直折磨着他,叫他寝食难安。他不断诘问自己,赵保富呀赵保富,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现在已经变成了那个鬼。不不,你比那个鬼还可恶,你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小偷,变成了一个罪人。你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你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赵保富就这样一边诘问,一边不停地折磨着自己。钱虽然揣在他怀里,但他不敢告诉妻子,更不敢拿去花,他很后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保富以为大家的目光都全集中在了他身上,都知道他是偷这个老人钱的小偷,人人都在指责他。他抬起头,想勇敢面对大家的指责,而且准备着大家把他扭送到公安局的时候。其实大家并没注意他,更不知道他是小偷。众人的目光仍然都集中在那姑娘和老人身上。
赵保富突然站出来,让那姑娘和老人插到自己的位置上来。这个举动这么突然,连他自己也有点吃惊。不过,这让他不安的内心稍微得到了一丝缓解,对老人的愧疚感得到了一定的减轻。
姑娘很快把老人推到他面前,并感激地对她说,大叔,我替这位老奶奶谢谢您!您是一个好人,好人最终是会有好报的。
赵保富苦笑了一下。他问那姑娘,你说,这老奶奶家里就她一人?
是的,她一个人。
难道她没有儿子女儿什么的?
以前有过一个儿子,可是在一场车祸中儿子一家全死了,姑娘接着说,儿子一家的丧事是社区办理的,怕老奶奶受刺激,没敢告诉她。
那,她有没有孙子什么的?赵保富突然想起,昨晚老人在床上一直念叨着孙子。
有一个孙子,大概有十来岁,也在那场车祸中一起死了。姑娘特别解释道,老奶奶特别爱孙子,每天都念着他回来。
哦,赵保富明白了,那你呢,你又是她什么人?
大叔,我是这位老奶奶的保姆,姑娘低下头,可惜,很对不起这位老奶奶,昨天,我把老奶奶安顿好后,一时大意忘关了房门,小偷进来把老奶奶的养老钱全偷走了。
姑娘说完伤心地低下头,老奶奶心好,她说她没钱了,付不起我的工资,叫我走人。但我不能走,留下来了,即使一分钱也不给,我也要伺候老奶奶,让她走完最后的路……赵保富喉结一缩一缩的,差点儿哽咽起来。此刻,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把从老奶奶柜子里拿的钱,原封不动还给老奶奶。他趁那姑娘和老奶奶不注意,悄悄把钱塞进坐轮椅上的老奶奶口袋里。然后,安慰了一下她们,让姑娘推着老奶奶插到自己的位置,自己退到老奶奶先前的那个位置上。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世上像自己一样没钱,需要帮助的人很多。这样一想,他心里升起了一丝欣慰。
看来老奶奶这个位置,要在凌晨十二点以前,也就是龙抬头这天理完发,已经是不在可能的了。但是,几天以来因为身上揣着那叠偷来的钱,而整日惴惴不安,那种罪恶感,那种对老奶奶的深深愧疚,在他把钱还归给老人的那一刻起就突然消失了,心里轻松多了许多。这才是真正的自己,这个自己是永远不能做亏心事的。
老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理完发,而且,是在龙抬头这天。那姑娘推着老人要走的时候,俩人还过回头,向他感激地点点头。赵保富也举起手向她们示意,心里由衷地祝福她们由此交上好运。
赵保富理完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二点,时辰已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通过理发能给自己冲一下晦气,也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他从理发店走出来时,已是深夜。天阴沉沉的,没一颗星星。
突然,刮起一阵寒风,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想今年这天是咋啦,都三月,应该是暖春了,天还这么冷?
他不由得裹紧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