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敢帮碟儿,尤其是男人们,大伙都知道碟儿婆婆的厉害,不大的事儿,她那个一脸横肉的婆婆,操着外地口音,能把一条胡同骂翻了。说她是母老虎便宜了她,准确说得叫“母夜叉”,红嘴蓝脸,会吃人的夜叉。
母亲不再谦让,她从碟儿胳膊上的青紫猜得出小媳妇在家受的罪孽,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有一回碟儿来担水,牙床都被打破了,满嘴是血,不住地往地上吐血水。本来水窝子的街坊们还有说有笑,一见了碟儿这模样,谁也不言语了。碟儿排在母亲身后,母亲止不住低声说,你们家老太太怎把你打成这样?
碟儿不说话,眼里有泪光在闪。
母亲说,找你的娘家人来跟他们论理,告诉我地方,我替你去叫。
碟儿摇摇头。
母亲说,实在受不了就跑吧!
碟儿说,我往哪儿跑哇?姐姐!
碟儿的一声“姐姐”,母亲就以为自己真是人家的姐姐了,最直接的表现是送了碟儿一副棉袖筒,棉袖筒是两个棉筒,接在棉祅袖口处,以遮挡手背,也可以把手指头缩进去,实际是袄袖的延长,方便又实惠。旧时的孩子们没戴过棉袖筒的几乎没有,袖筒就像母亲的手,在冷天,时时地给孩子焐着。
母亲说,那年冬天太冷,滴水成冰,西北风一刮,刀子似的,水窝子周围冻成了大冰溜子,站都站不稳。碟儿来担水,小脚在冰上几乎站立不住。母亲便过去帮忙,替碟儿把桶从冰上提出来,把桶用铁钩子钩好,将扁担移到碟儿的肩上,看着碟儿一步三晃地往家走。老肖说,这个碟儿啊,她活不长了。
母亲问为什么,老肖说碟儿的眼睛里泛着死光。
母亲没想到碟儿会死,母亲只是觉得碟儿可怜,碟儿那双手,裂了几条口子,往外翻着红肉……母亲心疼,回家当晚就做了棉袖筒,第二天,见了碟儿二话没说,就给她套上了。
第三天,碟儿没来。
中午传来消息,说锔碗丁的媳妇夜里扎了水缸,自己把自己淹死了。死的头一天,听说婆婆把猫装在媳妇裤裆里,扎上裤腿打猫,猫把媳妇的下体抓得稀烂,媳妇受不了,半夜把自个儿头朝下栽进水缸。满满的一缸水,都是她白日挑来的,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了结。
母亲跟我说,她一直怀疑,碟儿的死是由她送的那副棉袖筒造成的,心里觉得怪对不住碟儿的。
碟儿的非正常死亡,使她的娘家人不答应了。在碟儿受苦受难的时候从来没见他们出过头,这会儿却借着碟儿的死大闹特闹了。北京人将这种做法叫做“闹丧”,是借着死人的由头来达到活人的目的的。
旧社会,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人主”,在家是父母兄弟,出嫁是丈夫儿子。这种关系在相应的时候才显出它的重要。人死之后,必须报知人主,人主得问清死因才准入殓盖棺。就是正常死亡,人主也要为亡者争些权益和脸面,不是那么轻易好说话的。据说慈禧的妹妹、醇亲王福晋死后,慈禧领着光绪到王府吊唁。“老佛爷”以人主的身份一通好闹,要醇王府将所有金银珠宝为其妹妹陪葬,将一座大王府从内里彻底掏空。皇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平民百姓呢。
碟儿威风八面的娘家人除了要一笔钱以外,还要丁家为碟儿大办丧事。他们提出,碟儿的装殓必须是柏木七寸大棺,而且要内棺外椁,僧、道、喇嘛三棚经,出殡要三十六人大亮牌杠,清音锣鼓外加洋鼓洋号。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碟儿的人主还要丁家娘儿俩披麻戴孝,儿子打幡,婆婆抱罐,一点儿不能含糊。
通常打幡的是嫡亲长子,举着一根挑着白纸幡的杆,幡上写着死人的姓名、生卒年月和佛家偈语,为死者灵魂引路;抱罐的应该是长媳,罐黾装着供奉在死人灵前的饭菜,叫“燄食罐”半尺高的挂釉小罐,发引前由亲朋每人夹一箸菜肴,攒到罐里,用烙饼和红布封口,下葬时搁摆在棺材前头。碟儿娘家这样要求,是有意寒碜丁家,以显示娘家人不是任人可欺的主儿。丁家母子理亏,只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