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大量难民到了德国。慕尼黑的自然疗法师迈克的诊所旁恰好是个难民营。他受慈善机构的邀请为这些难民看病,发现不少儿童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心理疾病,晚上回到帐篷后经常失眠、做噩梦。迈克给孩子们服用了温胆汤、柴胡加龙骨牡蛎汤的颗粒剂。“效果非常好!孩子们称这是一种神奇的茶。”迈克说。这种神奇的茶,就是经方的制剂。经方,通常是指中国东汉著名医学家张仲景所撰写的《伤寒杂病论》中的中药配方。
迈克是从南京中医药大学的黄煌教授那里学到这些经方应用诀窍的。2008年冬天,迈克与一批德国、美国的医生来到南京。虽然仅一周学习时间,但黄煌教授讲解的经方,清爽、形象、规范,让在中医学中摸索的迈克心胸顿感舒畅。经方原来可以这么学!
如果说国际经方热正在兴起,那么黄煌就是“点火者”!
《中医十大类方》是黄煌第一本讲经方方证的书。这本书完全没有艰涩难懂的理论术语,通俗易懂。特别是书中配的漫画,寥寥数笔便构勒出某种方证及体质的外观特征,增添了趣味性,也便于记忆。
上下求索:发现经方不易“如果把中医看作是棵参天古树,那么经方就是那虬劲的根干”黄煌与经方结缘,是命运的安排。
1973年7月,从江苏省江阴县农村返城后的黄煌被分配到一所县城医院当中医学徒,跟着老中医叶秉仁先生一起度过了6年时光。这所医院,是一个古旧的大宅,紧贴着石板大街,石库门、青砖厅堂、木结构的房屋、落地花格长窗、覆有青苔的天井,浓浓的药香、慈祥的老中医,加上热捧中医药的家乡民众,把黄煌推进了中医的大门。
学徒的生活是单调的。黄煌白天跟着老师临证抄方,晚上或抄写名医医案,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那段时间,什么书都看,中医的、西医的、基础的、临床的、古代的、现代的,有什么,就看什么,但是眼前依然迷茫。
1979年9月,黄煌考上了南京中医学院首届研究生。中医到底如何学习和研究?黄煌开始了苦苦的探索。研究生三年,是读书的三年。图书馆古籍部是黄煌常去的地方。他翻阅了唐宋以后的很多中医书籍,抄录了历代名医的论述,也对中医界名声显赫的金元四大家倾注了很多时间精力,但感觉并不爽快,重复者多,有新意者少,空泛推论者多,实证归纳者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黄煌苦于找不到学习研究中医的最佳方法,直到他跳出中医,从史学的角度去看中医。
1981年初夏,蓝天、白云,沿着长江边蜿蜒的小山,黄煌一路寻找访问孟河名医后裔,考察历史遗存,研究这个学派形成发展的历史轨迹。从孟河医家身上,黄煌隐约懂得了一个道理,中医的生命力在于临床,在于继承经典。
中医的历史太久,积累的东西太多,如何继承?经典医籍也不少,应该继承其中的什么?对黄煌来说,这依然是一个难题。研究生毕业后,黄煌任教于南京中医学院,讲授中医各家学说这门课程。中医各家学说涉及的面很广,人物多,医书多,学说更多。如何选择?黄煌的办法是用生活常识“不识货,货比货”,依然是苦读和比较。读来读去,比来比去,黄煌发现,历代各家最推崇的医家是张仲景,最被公认、也最耐读的书是《伤寒论》。那就从《伤寒论》入手!
于是,黄煌开始专注于《伤寒论》研究史。喻嘉言、舒驰远、徐灵胎、尤在泾等一大批研究《伤寒论》医家的学说和用药风格,深深打动了黄煌的心。他喜欢看他们简洁实在的医案,他也给学生们讲他们特立独行的故事,更喜欢模仿他们用《伤寒论》中的经方治病。“但是,那个时候,我对经方的认识依然是不清晰的。”黄煌说。
在日本期间,《伤寒论》成为黄煌与日本同行交流的主要话题。黄煌翻阅了大量日本汉方的著作和刊物,并向细野诊疗所的坂口弘先生以及中田敬吾先生学习日本汉方,对日本医家重视《伤寒论》的思想,重视使用经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黄煌逐渐发现,原本跟随老师们学习时没有被重视的细节,慢慢开始清晰了,而且在《伤寒论》的照耀下,发出诱人的光彩。叶秉仁先生毕业于上海中国医学院,曾接触经方派大家陆渊雷先生的学术思想,名言是“学术无国界,治病在疗效”,西医诊断、中医用方是常规。黄煌当年问业的夏奕钧、邢鹂江等名老中医是苏南“朱派伤寒”的传人,临床善于察舌咽、诊腹脉、辨体质,看病时多从经方化裁,如桂枝加龙骨牡蛎汤、半夏泻心汤、黄连汤、附子理中汤等都是常用方。
这个时候,黄煌真正明白了,中医的学术发展,必须以继承为前提。《伤寒论》是中医的根,经方是临床的本。“如果把中医看作是棵参天古树,那么经方就是那虬劲的根干”“经方,才是我要学的中医!”黄煌觉得眼前一片透亮,浑身轻松。
方证相应:开启经方大门“每首经方都会伸出两只手,一手抓病,一手抓人,两手合抱,就是方证相应”1990年11月,黄煌从日本回国。经过在国外一段时间的自由飞翔,他的思想已经无法再回到纷繁复杂、似是而非的教科书世界了。
“我喜欢简约,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医学。这个东西,就是经方。”“经方好,好在有方证”“一棵草,有证是药物,无证是植物。几味药,有证是方,无证是一堆药!”什么是方证?黄煌说,方证是安全有效的用方证据,通俗地说,方是钥匙,证是锁眼,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首经方一个证。方证相应,是经方取效的原则。黄煌经常用家乡的俗话形容:“方对证,喝口汤;不对证,用船装!”方证相应这个学术观点,也是许多中医大家所强调的。如现代经方家胡希恕先生说:“辨方证是辨证的尖端”现代伤寒论研究家刘渡舟先生晚年说过一句非常发人深思的话:“要想穿入《伤寒论》这堵墙,必须从方证的大门而入。”推广经方,必须研究方证。方证就是中医的临床标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黄煌全身心投入经方方证研究的时期。
“黄氏语言”:说活经方方证“我喜欢做梦,时光穿越回到东汉末年,跟着张仲景抄方”作为一名资深中医教师,黄煌明白,要说让学生听得懂的话,要讲让临床医生爱听的话。这样的话,一要直白,二要实用。这种语言风格也被很多人称为“黄氏语言”
小柴胡汤是经方里面治疗少阳病的主方。什么是少阳病?各家说法很多,理论非常繁杂。黄煌的讲法是,从经典方证的“往来寒热”“胸胁苦满”入手,细细分析“往来寒热”的特征后,他在黑板上写上“WLHR综合征”几个字。许多外国医生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病名?此时,黄煌提高嗓音:“大家记住,这就是古代的中国人发现的一种疾病,往来寒热综合征。”顿时,台下响起恍然大悟的笑声。把方证直接定为疾病名的办法,易于理解,发人心思。
大柴胡汤是中医的表里双解方,很多人只知道用于发热性疾病,但是,黄煌从经典方证的“按之心下满痛”“郁郁微烦”“呕吐”等解释入手,勾勒出一个面宽短颈、挺着大肚子,板着脸,嗳着气,患有胃及食管反流、胆石症胆囊炎、高血压、高脂血症等病的壮实的中老年人形象。从平面到立体,从病机到形象,“大柴胡汤人”的描述,让听众很快就理解了大柴胡汤方证。
他还充分运用想象力复原《伤寒论》的诊疗场景。他说:“我喜欢做梦,时光穿越回到东汉末年,跟着张仲景抄方。”在黄煌的梦里,《伤寒论》与《三国演义》是相连的。桂枝汤是抗疲劳方,用于战场上下来的那些面容憔悴、饥寒交迫的战士,或风餐露宿、面黄肌瘦的难民。大柴胡汤是通里攻下方,曾救治那个在庆功宴上大碗酒肉,过后腹痛呕吐、积食不化的将军。炙甘草汤是止血复脉方,救治的是一位厮杀中受重伤,血流不止、面如白纸、气息奄奄的英雄少年。东汉战乱不断、饥馑连年,人们的心理问题多见。有的患上了战争抑郁症,成天喃喃自语,胸满烦惊;有的是恐惧症,一听擂鼓,便吓得呆若木鸡,屁滚尿流;有的干脆登高而歌、弃衣而走,精神分裂……柴胡加龙骨牡蛎汤、桃核承气汤等都是张仲景常用的。做梦是轻松的,很多场景其实是虚幻的,但是在黄煌看来,这是解读经方方证的一种好方法。
梦想成真:经方走向世界“我来自中国,是为了推广经方而来”东南亚的华人较多,中医师也较多,黄煌去的机会也较多。新加坡中医学院是个有历史的中医教育机构,黄煌在上世纪70年代末期就为该校的毕业特刊赠过稿。这几年他多次来新加坡讲经方,受到医生们的热烈欢迎,“黄煌经方”成为该校中医大讲堂的品牌。
澳大利亚有一大批经方爱好者,他们多次来到南京跟随黄煌临床见习。2013年6月,10位澳大利亚医生来到南京。比尔是其中的一位,他擅长音乐,见证经方魅力后的他,激动地将黄煌经方的口诀谱成歌曲。临别时,他和同学们边弹吉他,边演唱:“桂枝的舌头柴胡的脸,麻黄的肌肤半夏的眼。黄芪的肚子葛根的背,大黄的舌苔芍药的腿。经方是革命,经方了不起!”这几年来,经方热了,国际经方热已经成为当今世界中医热的一个耀眼光环。经方在人类对健康的共同追求上不断显现出无穷的魅力。可以相信,在中国与世界各国共建“一带一种”行动中,经方也将成为中国捧出的一颗璀璨明珠。
黄煌是辛苦的,也是快乐的。因为,他的梦想正在照亮现实。
《中国教育报》2017年02月28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