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河古码头遗址唐河县人民医院门前这一条马路,名叫新华路。沿新华路朝西,我走到古码头遗址。遗址就是遗体,万千旧事前情的遗体。
河水肤浅,已放弃载舟沉舟的大志雄心。河床裸露,像旧床榻,散发出一个睡眠者穷困潦倒的气息。
小说家田中禾,少年和青年时代生活在这座小城。他的笔记体小说集《落叶溪》,就是一首小城叙事诗。母亲、兄长、街坊邻居、匠人、乡下亲戚、土匪、革命者……众多小人物次第登场,牌坊街、灯笼铺、铁器铺、书铺、画店、石印馆、药房、钟表店、京货铺、磨坊、祠堂、笔店……一一铺陈,呈现出小城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让我想起赫拉巴尔的小说《河畔小城》,字里行间充满流水声、桨声、鱼群泼刺声、歌声。
现在,唐河流水声消失,抑制了多少诗人、小说家的生成?
“水这么浅,码头荒了,啥原因?这河水也知道咱们修高速公路了、造飞机场了,就生气,不来了?”老人幽默复困惑。我笑了,和他一起蹲在码头遗址上,像考古队员,口袋里有一支笔能作为洛阳铲,发掘出从前的秘密?
看不见河对岸五公里外的余冲村,那是我的出生地。小时候,夜晚,祖父余孟光手指远处灯火照亮天空的地方,告诉我,那里是“唐县”我理解成“糖县”,嘴巴一下子就甜了。一个孩子的远大梦想,就是去“糖县”吃糖。
十五岁那一年,进城,我在竹林寺的空阔古庙里读高中。没看到僧人和佛像,墙上有从前的壁画若隐若现,骑狮子的菩萨隐约穿行在少年头顶。数学老师讲解圆周率,咏叹:“山巅一寺一壶酒(3.),尔乐苦煞吾()……”同学们都笑了,不知乐乎苦乎。校钟,绝对没有寺钟那样舒缓雅致,敲得慌慌张张,像面临一场战乱。高考的确像一场战乱,同班学子在“战后”四散他乡,形成各自不同的命途、价值观和晚景,渐行渐远渐无声。
后来,我到了南阳、邓州。后来,到了唐河下游、汉水下游、长江下游的上海。
妻子生在唐河这一小城,是竹林寺里一座高中的校友,低我两年级。她家院子位于我去竹林寺上学的路边。那时,并不认识她,也不知自己的未来与这院子有关。谈起这座城、这条河,我和她的认知存在若干差异。但共识大于差异,比如,都爱河上那一座五孔石桥。它建设于一九五九年,茅以升设计,仿赵州桥,有着雨后彩虹般的美感和力量。所以,我和她还有话可说。说着说着,彼此头发都白了,河水也低落了。
古码头遗址上的这位老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把烟蒂扔脚下,踩了又踩。我懂得这种老习惯的意义,眼睛微微一热。四周荒凉得没有易燃物了,就像我四周已经没有易燃的青春。
一条衔接新华路的石板路,大致保持从前的轮廓。这条路两侧,是民国时代县城生意最好的地方,有酒坊、油坊、餐馆、茶馆、银货铺、妓院、粮店、茶叶店……而今一概涣散。河边捣衣声,剧变为千家万户的洗衣机转动声。
我与老人告别,转身,回到唐河县人民医院。一个亲人,在生死边界挣扎半月。几个晚辈轮流守护。他躺着的那张病床,像河床,充满断流的预感和失败感。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晏殊的句子,写于某一河边茶楼或青楼。北宋时期,中国大部分河流都很急,包括这一条发源于伏牛山、横贯南阳盆地的唐河。
南阳邹村移民村灶火灼烫我坐在灶膛前烧火。老人俯身于灶台炒菜、烙饼子,像祖母,像外婆。
根据火候需要,我把玉米秆和树枝,折断、续进锅底。我有配合祖母和外婆烧火做饭的经历。身体的记忆不会忘却。类似于啃过烤红薯的男人,都能熟练地剥开爱人内衣,热吻她充满糖分的身体。老人看认真烧火的我,眼光暖和,大概想起一个晚辈。伏牛山中这个独居老人,子孙都搬到镇上或县城谋生了。她不走。她要离祖坟近一点,离死去的老伴近一点。她弯曲得几乎接近地面的驼背,像背着一个包袱,藏满往事前情旧欢悲。
这一日的黄昏时分,她看见我在山坡游荡,就招呼:“娃啊,没吃饭吧,来家里吃吧?”我答应着,握她筋骨毕露的一双手,像回到外婆和祖母面前,心一下子热了,如火焰汹涌的灶膛。
我坐在灶膛前埋头吃饼子和菜。很香。树枝、柴禾发出的火焰,比电、煤气带来的火焰,具体有力。这酷似南阳盆地模型的大铁锅,与灶膛火焰间接触面积广阔。菜与饼子带着焦香,浩荡入肠胃,质疑我长期积郁造成的肠炎和胃炎,谴责充满炎症的生活。就这样吃着,不语。间或抬头,与老人对视、笑笑,再埋头继续吃。我的外婆、祖母,已化为盆地泥土的一部分。这位老人、我,也迟早化为盆地泥土的一部分。在灼烫灶火前,一个寒意加深的人,恍惚重新置身于夏日里的暑气热息。
在盆地,数条高速公路相继出现。城市化、工业化浪潮,向最偏远的乡村迫近、再迫近。羊肠小路、池塘、篱笆墙、木柴堆……次第消失。那些旧乡村里的曲线、参差、无用,一概消失。直线、一元、消费主义,咄咄逼人。公路边,一排又一排僵硬雷同的三层四层水泥建筑物,构成一座座新村,猪的嚎叫消失,杀猪匠就消失,杀猪刀就消失,铁匠、打铁声就消失,铁器铺以及铁器铺前的勇气,也就一一消失。
旧生活渐次废弃。野草野花与野树,用三年左右时间,就能完全收复残垣断壁和空寂无人的庭院。
青年们寻找远方,在异乡学着用普通话与经理、老板、客户讨价还价,偶尔受伤,蹦出一句南阳土话“俺的娘啊”,才意识到故乡的隐秘存在,泪流满面。留在家乡的人,搬进干净整洁的新村,像客人,坐在客厅里、阳台上,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安置手脚与内心。他或她,对田野里拖拉机取代耕牛、化肥排斥牛粪的新形势,耿耿于怀。可能在楼顶偷偷建一个鸡笼或羊圈,被镇官员看见了,遭指责:“多不美观!观念多落后!罚款!”夜晚,他或她,喝醉了,晃荡半夜,找不到家门,嚎啕大哭——新村里的门扉,都是同一表情的铁门。从前那些不同样式和质地的旧门扉,门前不同的旧池塘、旧树、旧碾盘,都消失了。在同质化的空间里,如何守卫个性而不雷同于他人?是一个问题。在盆地,许多人像哲学家一样在沉思。
那些被废弃的村落,有推土机和挖掘机吼叫着、窜动着,整理出大片田野。婚床、厨房、碾盘、粮仓、水井等等位置上,长出整齐划一、无边无际的粮食和价值观。现代化自高速公路边开始,朝最偏远山区推进,朝眼前这一口灶膛,推进。显然,我也老了、不合时宜。幸好有这灶火、饼子和肠胃,确认一个人与盆地之间的血缘关系。
那么多记忆,让我也开始驼背,背着一小麻袋盆地的风声月色?
这世界,终究还是需要三两个怀旧者,负责为一往无前的新生活,说明来路和背景。我擦了擦眼睛,不知是因为烟熏还是伤心。老人把一个旧手帕递给我,眼睛潮湿,像祖母,像外婆。
医圣祠院内医圣祠山风劲吹在傍晚,进入伏牛山中、南召境内一个小镇。
南召,让我想起《诗经》中的《召南》。属于国风的《召南》,共十四首诗:鹊巢,采蘩,草虫,采苹,甘棠,行露,羔羊,殷其雷,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襛矣,驺虞。产生这些民歌的地域,或者说召公控制的地区,大致上包括今天的洛阳、南阳、郧阳、襄阳等地区。南召处于其中。
“南”字原意,就是一种古乐器,后成为指代南音流传之地的方位词——那暖意吹拂而至的方向,光亮朗彻无碍的方向。
父子间,似乎也如此。许多人把我背影、步姿、声音,混同于父亲的背影、步姿、声音。他决定我大致的人生走向,像河流,决定附近道路的走向。但一条道路是有限的,无法追随河流行至水穷处,终将消逝于一条铁路、高速公路或空路。父亲在一九九七年冬去世,河流枯竭。遗像中,一张面孔像河床,在竭力回忆中青年时期的盛大流水。我在尘世里也寂静下来,像黄昏时分这一小镇,寂静,只有风吹四野。民国诗人陈石遗说:“诗乃寂者之事。”成为寂静的言说者,是《诗经》中无名咏叹者的事,我的事。
我左腿有一块暗红胎记,像小镇一座古寺门前,镶着“南召县历史保护建筑”的暗红铭牌。父亲的血隐约浮现于这一胎记,保护我的个人史,而不至于过早颓废?这胎记,也像鸭河上空、伏牛山中铜铸般的红日。
回旅馆,老板说:“山上有麋鹿,月亮圆了,吹笛子,麋鹿就会走近呢!”但今夜月亮像眉毛,美容院修过的眉毛,太细,近于虚无,我也就与麋鹿无缘了。况且,我不会吹笛子。“南”,那一种乐器是什么形制和音律?大约也是由竹子制作而成。伏牛山翠竹苍茫,竹笋年年生发如新人辈出。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郑风》中的名句。《郑风》出自伏牛山以北新郑一带黄河流域。“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是《召南》中的名句。“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是《秦风》中的名句。自古至今,不论南北西东,“未见君子”与“既见君子”,都是人间大事,成为一切喜悦与哀愁的秘密源头,继而成为抒情诗的主题。写出好诗的人,必有大哀与大喜。写不出好诗的人,平庸无奇,也罢。
床边,一面旧墙,有铅笔、钢笔、粉笔甚至毛笔留下的题词——“明天去哪里?”“想家”“我梦见你了”“张建华,还我钱”等等,比先秦时代的抒情方式更简捷直白。若干情绪波动的失眠者,在此留下梦呓和叹息。这床,就是一个关于情绪波动的模型或公式?塑造我一夜,也质疑、计算我一夜。
所幸,我没有哮喘病。不幸,我没有哮喘病。推开窗,山风强劲吹入。
老界岭火车驰来盆地里的火车一年年提速。一个人,在山坡上、河滩里,偶尔看见绿皮火车缓慢掠过,会愣怔两秒钟:旧时光回来了。以缓慢反对快捷,一列绿皮火车,帮助盆地人抵抗虚无与流逝。
独处中,想起城里的人、物、事,仿佛在暮年回首前尘旧情,一概遥远而虚幻。需要把山区作为一种尺度和方法,审视生活,而不仅仅用和权利等标尺衡量自我。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把人分为赛场上的三种人:提供饮料、食品的生意人,气喘吁吁的参赛者,居高临下的观察者。他把诗人列入观察者序列。我,一个沉浮于薪水中的小职员,是远远落在种子选手后面的参赛者?在群山里,终于拥有观察者的视角,继而加大成为诗人的可能性,发现并命名一切被遮蔽的事物和世界。
山中有古寺,暮鼓与晨钟隐隐作响。沿着落叶和薄霜覆盖的石阶,去访问,一尊大佛无语望我。香客寥寥。寺旁商店,出售当地土特产及纪念品,如茶叶、木雕、折扇、玉佩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立于柜台后,间或在宣纸上走笔,对我说:“为您写首诗吧?我可以把您名字嵌入诗中,七言或五言,均可。”我笑了:“你诗人啊。”他抱拳摇头:“惭愧,惭愧,谋生而已。”递来一张名片,写有某某书法家协会会员、某某诗歌学会会员等称谓。一个依靠修辞谋生的人,三餐是否有足够热量?如果用毕达哥拉斯的划分方法,商店里的诗人,是一个在赛场和看台之间徘徊的身份不明者?
而长期的观察,又可能导致冷漠、虚无?我下山,再次来到小火车站。乘客只有十余人。一女子坐在柜台内,卖食品、雨伞、旅游图、通俗读物。旁边是一座大烤炉,烤红薯弥漫出一丝甜意。墙壁上,一幅手绘巨大交通图,有一簇簇射线,以小镇为原点,歪歪扭扭投向四面八方,指向韩国、印度、土耳其!一个手法粗朴的小镇画匠,通过颜料表达对远方的狂想。
我热爱城市街道边的生活,内心又依恋山水间。或许,一个自相矛盾的人,有可能成为宽阔、包容的人?而美好的城市,必隐秘遵循大自然的节律,成为山水大地的后裔而非敌人。一个人离开出生地,在远方,才能获得乡愁和诗意,继而使秉性中柔弱和动人的部分,永不消逝。我需要这些观点,使内心冲突得以缓解,为一次次的抵达与返回,建立可以自洽的逻辑。
火车终于驰来。一列日益稀少的绿皮火车。车头上的蒸汽披头散发,像一个激情难抑的女子,呼喊着,奔向她的爱人和儿子。亮着三盏灯,上二下一,倒三角形,仿佛惊喜的双眼和嘴巴。我喜欢这女性化的蒸汽火车,胸襟辽阔,包容起形形的生意人、参赛者、观察者。
站台上,十余个人迎着火车到来的方向跑去。
从观察者角色,迅速返回参赛者、生意人的状态,我迎着火车跑去——像火车的情人,像火车的儿子。
南阳武候祠武候祠内?在火车上车窗外,云朵低垂,稻茬大片裸露于田野,仿佛放学后,校园里剩下一地稻穗们坐过的小凳子。偶尔有小块绿色闪现,大约是萝卜、白菜一类菜地,类似于被老师留下来补习功课的顽皮孩子。一个背手牵羊在田埂上散步的农夫,有小学校长般的庄严。
这是霜降后的日子,生活的寒意在加深,对爱意和暖意的需求也在加深。
火车掠过一座小房子,扳道工挥挥手臂,仿佛送别一火车亲人,留下自己独处于旷野,守护着一条道路、无数虫鸣与星辰。
车窗玻璃成为镀上夜色水银的一面镜子。窗外景色不复可见,模模糊糊映照出车内人影。过道对面,坐一对乡村夫妻。通过他们的散乱对话,我明白,女人在送男人去南方打工:修筑墓地,凿石立碑。“每天一百元,管吃,管住,下雨天没工钱,只能喜欢晴天啦。”男人与我搭腔,递过来一捧刚收获的新花生,花生壳上带着泥痕和泥腥气。很好吃。
“南方人有钱,买块墓地几十万元!相当于我家种多少年、多少亩的花生?”他吃着、感叹着,话题一转:“你看,我穿的是老婆给我织的毛衣,漂亮吧?”我及时赞美:“漂亮。”女人脸红了,用小肩膀顶了顶丈夫的大肩膀。毛衣朴素,平针法,没图案,深蓝色。“可两只袖子不太一样,一只松,一只紧。”男人扯着毛衣,让女人看,女人脸更红了,低声解释:“织左袖时是夏天嘛,闲啊,针脚织得慢,就松了;织右袖时是秋收啊,忙啊,针脚织得快,就紧了……”男人忙安慰女人:“好!这毛衣里有夏有秋,蛮好!”夜深了,他们拥抱在一起,慢慢睡去。
在一对乡村夫妻的温存和梦境之外,在一列火车的激情和奔走之内,我醒着。
汉人的宗教不在教堂内,在山水间。一个人如果在南阳盆地深处漫游,也可称作“礼拜天”,使紧张的城市生活,有了可忍耐的余地。稻穗,萝卜,农夫,羊,扳道工,织毛衣的女人,花生,散发花生地气息的丈夫……在大地上,众生接受四季的悲悯与怜爱,满怀感激之心。一棵又一棵树,是一支又一支燃烧绿焰的蜡烛,照亮人面与长途。
如果有“大地教”存在,我必是反复回到大地清洗内心的教徒。生于斯,劳作于斯,埋葬于斯。
大地上的事物们,请接受我短暂的归来,请原谅我漫长的背弃。
月季花开群峰之上傍晚,伏牛山群峰依然明亮,召唤我,朝盆地的最西边缘走去。
山峰轮廓泛出钢蓝与金黄交织而成色彩,在平原上形成阴影。阴影不断扩张、加深,就是暮色。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到达那座山峰。应该在最近处的小旅馆借宿一晚。
鸟群低低掠过,这是城市生活中没有的奇迹。在大街与小巷,鸟群练就高高飞翔、躲避玻璃幕墙的能力,对人群与车流,充满怨愤和警觉。此时,伏牛山区的鸟群,把我视作一棵能够亲近的野树、一捆走回村庄的柴禾?一个牵羊、背青草的少女擦肩而过,看我一眼,脸红了。在一块玉米地旁转过身去就不见了。葡萄园、红薯地、水车、篱笆、狗、炊烟、收音机声、杂货店、手扶拖拉机……暮色里的事物,一一路过,成为我身体中最新颖的一部分。我看见什么,我就是什么。
后现代派鼻祖杜尚,把便池签上大名放进美术馆,成为惊世之作《泉》。他显然是一个被巴黎生活腐蚀得近于绝望的人。如果与我在南阳盆地同行,沿途风景变幻,会不会使他回到法国后就把那个便池悄悄撤回家中应有的位置?我代替杜尚,凝视周围潺潺作响、哗哗作响、隆隆作响的一系列流水。巨作遍地。这些流水以及石头、花田、草地,如果签上一头水牛、一个石匠、一只蜜蜂、一个牧童的名字,移植美术馆,必然让杜尚羞愧不已。新时代画家追随杜尚身影,纷纷把旧自行车、雨伞、牙刷、皮箱、垃圾箱、电视机、床……甚至自己的裸体,放在聚光灯下,写上标题。我远离这些美术馆。只有盆地深处的泥土、庄稼、鸟群、少女等等事物,让我汲取温情和善意。
暮色进一步深沉广大,模糊万物。我不再成为盆地的旁观者、辨析者,融入乡土的内涵。一个提着马灯的人匆匆走过,打招呼:“回家呀?”把我当成他的邻居或亲戚了。马灯是大地和疾风的产物,以玻璃灯罩围绕灯芯,像暗红果肉围绕一枚果核。这马灯,自然也像一匹走夜路的马。这一个手提马灯的人,是骑手。他不等我回答就大步朝前走去,身影混同于暮色。大约有一个新婚女子,站在家门口等待他和马灯。马灯迅速脱离我,说明那个人近乎狂奔——他骑着一盏马灯,奔向夜晚的秘密和美。
紧盯那盏马灯,我也开始狂奔。直到闯进灯火密集的一座小镇,才止步喘息,大汗淋淋,像老马。在旅馆吃面条、喝酒、沉沉大睡。
冷乏交加,咬牙攀援,像一支即将流尽墨水的笔,努力抵达最后一个词。脚下一滑,在倒下一刹那,看见无边树木植被的暗绿。脑海空白。幸有一棵大树,良知一般阻止了我的堕落……爬起来,扯着藤条爬上来,成为泥人,像被涂来改去的一个病句。
雨停了。北侧,是“洛阳纸贵”的洛阳,“洛阳铲”窥探大地堂奥的洛阳。南侧是《古诗十九首》中“游戏宛与洛”、与洛阳关系密切的南阳,《南都赋》赞美“既丽且康”的南阳。宛与洛,此时一概陷入云海——群山如岛屿、海港。在云海间,一个人获得转换身份和形态的契机,成为渔民和水手?我缺乏远航的勇气,无捕鱼之技,口袋中的小钢笔也不是桅杆、钓鱼竿。在山巅,一瞬间回顾个人史,乏善可陈,若干转折与高潮已模糊难辨。
忽有一阵阵大风袭来,云海顿然涣散。远处,闪现一条山间公路。我体验到一种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英俊感。一只鹰,在深谷中盘旋良久,像是在辨别、猜疑、嘲谑着蹲在岩石上的我:“这是一只更伟大的鹰?”但我持久枯坐,使它识破真相、放弃敬意,一米一米盘旋而起,迫近、迫近,最后振翅高翔。我,迅速恢复了一个小人物的卑微感。我依旧是我。有老秩序和旧生活,在山下守株待兔,等待一个属兔的人。在秩序纷乱的生活中,我继续挖掘尽可能多的洞窟,隐藏不安,忘记大海和群山。
展开双臂,模拟双翅,沿陡峭石径一步一步“飞”下来,以此向高处的鹰,致敬。它大约知道张衡另一名篇《思玄赋》中的名句:“历众山以周流兮,翼迅风以扬声。”“众山”,就应该是盆地周围的伏牛山、桐柏山、武当山。我的确听见几声非凡鹰叫。
路边,一个山洞被改造成简陋商店,有方便面、饮料、止泻药、卫生巾、运动鞋、拐杖、防寒服、茶鸡蛋……一个离天空最近的商人,坐在石头上,打量并分析着登山者身体内的疲倦与饥寒。他的生意好不到哪里去。他需要海拔和寒冷,促成小本生意。而钱币这种动物,只可能在热闹的地域繁殖。商人说,九月份开始落雪,就能下山回家了。他似乎在盼着落雪,对自己尚未获得回家的理由,有些惆怅。我买一盒方便面,吃掉,身上热了一些。告别这个被山顶和寒意消磨了野心的人,继续下山。
幸好有一条小溪陪我下山,哗哗啦啦,一路说着安慰而清澈的话,让我不至于过分羞愧和悲观。
《绿色中国》B(下半月)2023年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