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寇准罢宴的人多,知道寇准自杀的人少。
他被贬在雷州做“司户参军”一年多,六十三岁。原来白皙伟岸的他,面色萎黄,玉山颓摇,是气愤所致。
某一天,他派人到洛阳家里取来宋太宗当年赏赐之物:用犀牛角做的腰带。取来数日之后,他沐浴更衣,穿上朝服,束了腰带,向北行了跪拜之礼,便叫人置好卧床,躺下了再没有起来!
心气高傲的他不肯逆来顺受。
有人说他居功自傲,其实他无功可居时即很“自傲”
19岁举进士,那时候太宗常常要亲自面试,大家又都知道他有点小觑青年人。有人教寇准多报点岁数,寇准不屑地说:“我凭真本事争取,干吗骗皇帝?”太宗让他中第,他堂堂正正登上仕途。
言事的时候,他极陈厉害。有一次意见与圣虑相左,太宗不高兴,站起来拂袖而走。他竟上前拉住皇帝衣服,请坐下听他说完!
太宗回过头来想:有这样的臣子也不容易。不禁叹道:“我有寇准,就像当年唐太宗有魏征呵!”寇准绝不妄自菲薄!
当然他也有功可居。
没有他的大力,真宗何以继承了皇位?
至道元年,太宗衰老之象明显,冯拯等上疏要求立太子,太宗很光火,把冯拯贬到岭南。
太宗召见寇准时,却把衣襟撩起,让寇准看浮肿的腿,好像是承认难以万寿无疆了。但又焉知不是试探?
“我的儿子谁可以继位?”他问。
寇准说:“陛下如要为天下择君主,和女人们太监们商量是不行的;和身边那些只会拍马屁的臣子商量也是不行的。”太宗不免一怔,但想想这样地说话正是寇准的风格。
“您要选一个天下归望的才是!”寇准说。
太宗低头沉思许久,叫左右的人回避。女人、太监、近臣都不在了,他悄悄的,问:“你看襄王如何?”寇准说:“圣虑既然认为可以,希望赶快决定!”太宗就立襄王为皇太子。
皇太子谒了太庙后出来,骑着马供人瞻仰。风采是好的,许多人称赞他真像天子,而年纪又轻,真所谓“少年天子”!
太宗又召见寇准,愁眉苦脸的:“现在大家心里只有太子了,还把我当一回事吗?”寇准即大声琅琅地拜贺:“这岂不是社稷之福吗?”他在提醒:九五之上,还有可尊!
太宗想想也不错,而回到内宫,女人们、太监们唱的一时倒也是赞歌。听得很高兴的太宗特邀寇准进宫喝酒,大家醺醺大醉。
其实真宗登基并不容易。终于登基时,寇准还恐怕有诈,他不像朝堂上一般的臣子低头跪拜而已。他非要上前认清楚宝座上确是真宗不可,弄清楚才下拜!
寇准做事果敢,往往不给人面子。
例如他提拔人坚持量才不讲资格,就开罪了多少同僚?
王钦若的弯弯绕心思最多,与寇准共事得不愉快加上妒忌,就轻易地引起皇帝对寇准的不满。
他说:当初寇准硬要皇帝亲征澶渊,是把皇帝当作最大的也是最后的赌注,万一澶渊战败,即把皇帝赌上了!而且城下之盟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寇准何必自矜有功?皇帝又何必以为特别借重了寇某人?弄得好像从皇上起,天下人都欠他了,岂不荒唐?
而真宗竟是棉花耳朵。
不久即贬寇准的官,不让当宰相了。还对新任宰相王旦说:对寇准应有所警惕。
真宗认为寇准“多许人官,以为己恩”,又认为他性格“刚忿”
皇帝似乎有点酸溜溜。
而寇准的有些政敌,乃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就树起来了。
如丁谓,原是他一手提拔,做到参政,对寇准开始非常感恩。有一次宴会上,寇准喝汤时漂亮的长须上沾到一点汤汁,丁谓殷勤起立为他仔细擦去。
寇准呵呵地笑起来,说:“你现在也是参政大官了,还为上级擦胡须?”丁谓的脸涨得通红,心中忿恨,从此成为寇准的死敌。
当然,寇准后来也看出丁某人确实属于“素质差”!
真宗因寇准助成他继承帝位而授以相位,二十年后他面临传位的问题,在一片混乱中寇准得到致命的蹭蹬。
其时真宗的脑子已经不大清楚,刘皇后干预政事已不大顾忌,而寇准又位居要枢了。
真宗一向亲信的太监周怀政告诉寇准:真宗有让太子监国的意思。显然是想请他起些作用。
寇准即单独朝见真宗,请真宗选择方正大臣羽翼太子,而丁谓、钱惟演之流心术不正,不宜辅助少主。
真宗同意,寇准即秘密命令翰林学士杨亿草表请太子监国。
可惜他酒后高兴泄漏了机密,让丁谓着了先鞭,撺掇皇后出马。
皇后一闹,真宗头就昏了,把寇准降为太子太傅,封莱国公,又不让当宰相了。
这一次寇准的霉运倒不完。
周怀政害怕丁谓等人在真宗死后跟他算账,便想先发制人。与弟弟周怀信以及杨崇勋、杨怀吉等人商议杀丁谓、废皇后,恢复寇准相位,奉真宗为太上皇,让太子登基。
不料杨崇勋、杨怀吉虚与委蛇,随即向丁谓告密。丁连夜到曹利用处通报并商量行动。次日曹利用进宫报告真宗,真宗大怒。虽然口齿不清,意思还是清楚的,把周怀政捉起来,亲自审问,将其斩首。
牵连的人有一大批。周怀政的死党朱能还纠集一些人武装反抗了一阵,最后自杀。京城里一时间竟兵马汹汹极其混乱。
寇准虽没有直接参与周怀政的阴谋,但既然周怀政的计划中有一条是恢复他的相位,他就变得不清不爽了。先被贬为太常卿,再贬为道州司马,又贬为雷州司户参军!
宋真宗比寇准小七岁,对他曾像弟弟对大哥一样满怀敬爱。
据说寇准被一贬再贬真宗并不知道,还几次的问:“怎么好久没见寇准了?”死前还说:“只有寇准与李迪可以重托。”他应该知道寇准大咧咧的并无坏心。
大咧咧有时令他不大舒服,并无坏心到底是可靠的。
可惜皇帝已被当作老年痴呆者任意的糊弄了。
寇准在极南的雷州死时,是宋仁宗天圣元年。仁宗上台不过一年,而寇准对新皇帝看来已不抱希望。
死后,圣旨到:徙衡州司马。
那么,他绝望还是有道理的。
死前,他郑重地穿上当年为相时的官服,围好御赐腰带,这种腰带天下一共两根,另一根太宗自用。
他恭敬地向北行跪拜之礼。以一般小百姓推测,或者他心里会念叨一句话:对得起姓赵的一家门了!
皇帝至高无上,但也需要扶持,需要捧场,需要保卫。寇准满足过他的需要。
皇帝也会有小心眼,会有莫名火,会酸溜溜,这时功臣竟一下子变为罪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