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霜“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1942年,《闺门劝婿》在天津北洋戏院上演。
当时红极半边天的白玉霜站在台上,那咿咿呀呀的唱词还没散尽,圈转了一半,身上的戏服、台上的毛毯便染上了刺眼的鲜红。
她直直地倒在了戏台上,之后便再也没有站起来。
旧时唱戏的人们,纵然在台上风光无限,可等到戏幕落下看客散尽时,只能落得个处处受人摆布、被迫委曲求全的下场,还不得不迎面接住了四面八方抛来的“戏子”这一略显轻蔑的称呼。
白玉霜生活照白玉霜也不例外。她是评剧“四大名旦”之一,开创了“白派”,是众人心目中的“评剧皇后”,是当之无愧的“天津三杰”之一。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介弱女子想要保全自己实在是太艰难了,更别提没有任何后台、孤身一人的白玉霜,她抗争了很久,但那孱弱的身躯最终也被狂风吹散了。
白玉霜艺术照1907年,出生在河北滦县的白玉霜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她四岁时便被亲生父亲卖给了别人。
那身为莲花落艺人的养父李景春为她取的名字,叫做李慧敏。幼时养父在江湖上四处奔走唱戏,李慧敏便跟着他一路走了过来。
在她10岁的时候,李景春把她带入了“孙家班”,学起了京韵大鼓。
没想到那个在角落里,自导自演唱着戏的小姑娘,被孙凤鸣师父听见了,对方起了指点之心,李慧珍便开始学习唱戏,而后登台演出挣钱,还得了个艺名叫“李桂珍”
表演虽辛苦,但是值得。李慧敏这么想着,咬着牙紧紧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练得比谁都勤快,态度认真,谦虚好学,孙凤鸣见了心喜,便教给她更多的戏目。
而那时她学的,就是评剧。
评剧也称“蹦蹦戏”或“落子戏”,是一种长期流行在民间的说唱艺术,她养父李景春便是专精这一职业的艺人。
后来的评剧就是在莲花落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
但那个时候,刚过百年历史的京剧,因为慈禧太后喜欢,所以京剧进过宫廷,过了明路,所以被人视为最正统的戏曲。
民间则充满崇敬地称京剧为“大戏”,而给评剧的评价只是“不入流”的东西罢了。
当时的评剧讲的大部分都是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和家长里短的道德。
所以看评剧时人们用得最多的口头禅便是:“走,看玩意儿去”
于是,李慧敏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排练了那么久的一出戏,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之后,着实很难过。
白玉霜“我认认真真地演出,平时在排练时,一板一拍都不敢怠慢,错了就重来,不懂就去问。天越是冷,越是得到冷风里去站个大半天,这样的付出,怎么就因为唱词里有几个荤词,就成不了艺术了呢?”小小的李慧敏不懂世俗的偏见,也不明白这种道理,她只知道这是自己付出了无数心血和汗水、为之奋斗努力的东西,所以潜心学习表演,不受外界评价的影响。
坚毅、认真、不怕吃苦……这些宝贵的品质,在李慧敏幼时便已经体现出来了,这也为之后她创造一个又一个辉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白玉霜与安冠英合演《玉堂春》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变故突生,她的父亲李景春便因病撒手人寰,留下了家中的养母和年幼的弟弟李国璋无人照料。
年幼的李慧敏只得咬牙挑起了经济担子,负责挣钱养活这个家。
于是在母亲的建议下,她自己组建了一个唱戏班子,由母亲和母亲的兄弟当管事,弟弟在旁边拉二胡,再召集了几个小演员。
这样一个名叫“玉顺评剧团”的唱戏班子便成了。
李慧敏没有受过系统化的曲艺训练,她总是在市井里走动,所以演出时,荤段子,加上快书、大鼓、坠子、河北梆子一起上,观众被逗得哈哈大笑,一般都不吝啬于多给他们一些赏钱。
这样做很赚钱,可终究不是她的志向。李慧敏只觉得他们这些艺人只是一些钱能打发的“玩意儿”,谈不上欣赏,也更称不上艺术。
她想让自己所热爱的东西被大家所认可。
这一念头冒出来,便如同黑暗中的一丝烛火一般,颤颤巍巍虚弱异常,但却照亮了黑夜,并且持续燃烧了几十年,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
白玉霜为了提升她们班子的实力,李慧敏想尽了办法。评剧里没有导演制度,但李慧敏注意到大戏班里都有,于是她效仿他们,跑去请了一位有学识的导演。
导演一上来就给演员排了一出老戏,有些人烦透了一遍又一遍的排练和严苛的要求,但看看既是班主又是角儿的李慧敏认真的神情,只得忍耐了下来。
“演出一定要有规格,演员也是。”她一边和演员对着词,一边说道。
李慧敏察觉到了自身的特点,她发现自己的嗓音比较低,鼻音共鸣好,唱中低音的时候显得宽厚圆润,音色纯正。
她为了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进行了大胆的革新,最终创造了新一派的低弦低唱的演唱方法。
李慧敏不出意外地红了。她将自己的艺名改成了白玉霜,把自己对评剧的所有执着与热爱都放进了这三个字里,想要让这个名字被更多人知道。
期间,她还收养了一个养女,也就是后来的著名评剧艺术家“小白玉霜”
白玉霜自己对评剧十分严格,对养女的表现也是力求完美。不仅唱词要准,连手势也要准。
有一次,两人表演《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出戏,演祝英台小丫头的小白玉霜上台送马鞭。
她把马鞭递给白玉霜,可对方死活不肯接。小白玉霜没反应过来,站在台上懵了,直到听到别人提醒说把手翻过来,改正了姿势后,白玉霜才接过了马鞭,这戏又继续唱了下去。
小白玉霜记错了一个小小的动作,于是为了惩罚她,这马鞭就成了打她屁股的工具了。
小白玉霜后来回忆说,当时她被妈妈往死了打,打得太狠了,整个世界都晃了起来。
严以律人,更严以律己,在涉及到评剧的任何一件事上,白玉霜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和追求,这无疑为她之后的成功做好了铺垫。
白玉霜更是用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在演《玉堂春》、《珍珠衫》、《桃花庵》的时候,因为她觉得分演感情不连贯,便自己一个人演了全场,包了所有戏。
于是,用汗水和酸楚作为交换,她为观众奉上了一场又一场情感饱满的好戏。
白玉霜注重表演和情感,而不是单单依靠表面上华丽的唱腔。
为了能更好地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她利用她宽厚甜润的好嗓子,加强了唱腔旋律,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韵味,一笔一划构建了属于自己的白派艺术。
白玉霜演戏必然要揣摩人物的情绪,磨砺自己的演技。于是为了演好戏,她爱上了看电影,想要在荧幕中学习别人的演技。
若是碰上了京剧四大名旦的戏,她定会一有时间就叫上戏班里的主要演员一起去看去学。
在这其中,她最喜欢程砚秋的戏,连他的陈派抽袖,都被她揣摩出了这么几分要领来。
敌手爱莲君的“疙瘩腔”要学,唱本里的精髓也要学。一本几十大洋的花费,她眼睛也不眨地花出去,就只单单是为了那个提高自己实力的可能性。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白玉霜吃透了这个道理,心中也没有任何比不上别人的委屈,她只是日复一日勤勤恳恳地揣摩着别人优秀的地方,争取学会了来提升自己。
博采众长,然后化为己用,她令人赞叹的学习能力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也在之后的每一场戏中全然表现了出来,出彩异常。
她的付出,有了回报。“白玉霜”这个名字,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外流传开去,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晓。
可这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人红是非多,1934年,白玉霜在北平开明戏院演出,演出的戏名叫《拿苍蝇》。
那倩丽的身影和婉转的戏腔着实吸引人,让在台下的北平市市长袁良对白玉霜产生了些兴趣,看了她好几场戏。
市长带头捧场,白玉霜的人气继续飙升,可这所有的礼物,早已在暗中被标好了价格。
有一天,袁良看完戏派人送信请白玉霜吃夜宵,白玉霜猜到了什么,好说歹说就是不去。
于是,落了市长面子的白玉霜一夜之间被抛弃,袁良堂而皇之地说着“维护北平社会风化”之类的话,命令手下立即将白玉霜驱逐出境。
在火车上,白玉霜看着窗外的风景,内心或许有迷茫,但更多的是坚定。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虽然是不被人敬重的唱戏艺人,可有一些底线不能被抛弃。
白玉霜到了上海,草草安顿下来后,便在天蟾舞台继续演出。
她的养母只把她当作摇钱树,只一心想着怎么才能在她身上榨取更多的利益,根本不管她的个人情感和身体健康,给她的排戏表密密麻麻,看了让人内心生寒。
但她也并不在乎,因为她热爱评剧,在舞台上经受的所有汗水和痛苦,她都甘之如饴。
初到上海时,白玉霜曾去拜访过那些有钱有势的商人们。
其中,一个名叫魏廷荣的人答应帮忙,为她制造了一款同名的“白玉霜香膏”,包装上画着一个和她相似的美人形象。香膏味道清新,包装精美,很受顾客的欢迎。
香膏热销了好一段时间,连带着包装上的白玉霜也被众人所知,这在上海成功地为白玉霜造了一次势。
此后,白玉霜的戏场场客满,她也在上海站住了跟脚,有了个容身之地。
白玉霜、小白玉霜、单宝锋《拷红》1935年,白玉霜几番思量后,正式将这一艺术形式改名为评剧,将戏中唐山话的念白改为京白,做出了评剧史上的一次重大创新与改变。
一年后,反映当时艺人苦难生活的剧本《海棠红》问世,上官村受洪深之托与白玉霜会面,邀请她参演这一电影。
“洪深先生这么看得起我?”白玉霜又惊又喜,拿着剧本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看过你的戏,很赏识你的艺术,称你是东方的梅惠丝!”上官村嘱咐白玉霜,“你仔细读读剧本,过几天我再来。”留下这么几句话之后,上官村便告辞了。但这些话却如同石子砸入水面,让白玉霜的心情激动而澎湃,她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白玉霜将主角的遭遇与自己的人生经历结合起来,融入了真情实感,使出了浑身解数来演绎这个悲惨而坚强的角色。
1936年9月5日,影片在上海全城大戏院首映,在全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场场座无虚席,一票难求。评剧通过《海棠红》,在南方大地得到了最广泛的传播与宣传。
“评剧皇后”加“电影明星”的桂冠,让白玉霜这个名字频频登上报纸。
这是白玉霜的荣耀,也是评剧百年史上生动绚丽的一笔。评剧逐渐打破了人们心中固有的概念,从“不入流的玩艺儿”变成了“值得欣赏的艺术”
而这一贡献,也是白玉霜被后世歌颂称赞的原因之一,她的“评剧皇后”当之无愧。
白玉霜大半生的坎坷与磨难,都在这时变成了宝贵的经验与体会,她的坚韧与通透,都在《海棠红》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电影荧幕上的女人美得令人惊叹,这是她人生最辉煌的高光时刻。
除去演戏的时间,红得发紫的白玉霜时常出入纸醉金迷的场所。荣华富贵的生活确实舒适,但也很容易令人乏味。
白玉霜没过多久就厌烦了那种庸俗无聊的生活,可她的所有生计都来自于此,她无法摆脱。
于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在这样的压力下,她注意力被戏班子里的人吸引,爱上了一个打梆子的乐师。
这人名叫李永起,做事认真,是个戏班子里公认的好梆子,可他却并不是养母心目中的好女婿人选。
那位爱钱如命的养母只一心想着怎么将白玉霜卖出个好价钱,养女想要和一个穷小子在一起,她自然是不同意。
白玉霜为了得到自由的恋爱,答应给养母挣足一笔大钱,给她买房、买地、外加开买卖。
可她低估了养母对于金钱的贪婪,她几次试图沟通,依然无济于事。
白玉霜、安冠英——《杜十娘》养母想要保住白玉霜这棵摇钱树,于是为了以绝后患,她花钱买通了流氓、打手把李永起毒打了一顿,同时派人监视戏班子,阻拦白玉霜和李永起接触。
两人平时不能有密切接触,只能偶尔在后台碰上偷偷说话,这样见不得光的地下恋情,持续了一阵子之后,白玉霜跟李永起商量决定私逃来反抗母亲。
有一晚演完戏后,她随口扯了个理由,私底下脱身找了李永起,俩人一起坐飞机由上海起飞到天津,跑到河北省李永起老家杨村,开始了一段短暂的“田园式隐居生活”
白玉霜的私奔给戏班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她是这个戏班子的“魂”,没了灵魂,没了挑大梁的人,大厦倾覆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这个关键时刻,白玉霜的养女小白玉霜站了出来,用还未完全成熟的唱腔,留住了大部分的客人,让这个戏班子渡过了一劫。
这也是小白玉霜初露头角的开始。
另一边,美好的爱情也只是给了白玉霜片刻的喘息时间。
私奔之后的开始那段时间,确实是快乐而甜蜜的。
据说,白玉霜时常与李永起架着空车兜风,玩得高兴,竟无视乡下女人不能赶车的旧规,挥舞鞭杆,大声喝道∶“驾!驾!”可是,当时杨村的人们看不惯她,农村的清贫生活也让人逐渐腻烦。
有评剧前辈回忆时说道:“她习惯了人人簇拥的舞台生活,看惯了阔佬、太太和小姐们。农村里满目的一片黄土庄稼,怎么受得了。”正巧这时虽然有小白玉霜坐镇,但上海的观众还是想要看白玉霜的戏。于是养母托了魏廷荣帮忙,让他前往杨村请白玉霜回到上海。
魏廷荣既是恩人,也是上海有名的能人,这个面子不能不给,白玉霜便顺了这个台阶下,又一次回到了上海。
可这一次回归后的生活并没有一帆风顺,平静的水面再次起了波澜。
那时上海有家亲日的报纸叫做《新民报》,主编吴菊痴和白玉霜的关系并不好,于是就在报上造谣生事,败坏她的名声。
白玉霜为了疏通关系只好请他吃饭,让他澄清这些谣言,可刚出饭馆,吴菊痴就被抗日锄奸分子一枪打死了。
白玉霜什么都没做,灾祸仍然找上了她。亲日报社主编被杀,日本军队将其视为挑衅。
于是为了报复,他们就把白玉霜和她的养母给抓了起来,关了两个星期,两人都受了不少折磨。
在那幽暗阴冷的牢狱中,白玉霜受到了惨无人道的酷刑,等到她出狱之后,身体便肉眼可见地孱弱下去了。
可即使这样,为了生存,她还得照样唱戏,一天两场,风雨不停。
1942年,白玉霜被诊断为子宫癌。那白纸黑字的病历单如同判官手下的判决书一般,给她才刚刚开始的人生,无情地批了一个死刑。
那时癌症患者的死亡率极高,患病之人似乎就是屠宰场的羔羊,只能悲哀又绝望地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解脱——可白玉霜是个例外。
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她又以顽强的毅力,抓紧一切时间排演新戏。
她患病的消息并没有隐瞒住,当人们知道她的生命所剩的时间不多的时候,纷纷前来劝她休息,她却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我是唱戏的,就算死,也要死在舞台上。”谁都没想到,这话竟然一语成谶。
长袖一挥,腔调一拿,捏起的嗓子还没突出几个音节,她便沉睡在了这个她深爱的舞台上,留给世界的只有满目鲜艳的血红。
白玉霜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一代名怜,天资卓颖,美貌无双,红透了半边天。可惜养母无情,社会黑暗,她几次遇人不淑,命途多舛,一生多次遭人陷害,最终落得个英年早逝的结局。
她的人生画上休止符的时候,年仅35岁,仿佛才刚刚开始在她热爱的评剧领域发光发热,就已经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