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清代有两座诗词高峰,一座叫仓央嘉措,一座叫纳兰性德。前者屹立于雪域高原上,充满神性传奇色彩;后者栖身在巍峨京城里,揭起一幅幅人间富贵锦绣帐。
康熙二十四年,纳兰性德在京病逝,年仅31岁。
“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清初著名学者查慎行——当代作家金庸的先祖,经人举荐,曾受聘为纳兰家的馆师。他按着指引从北京城门出发,往北约十里,转过什刹后海,见到重重轩阁掩映在翠色景山中,方正围墙拔地而起,临水照映,便知明珠府到了。
查慎行下了轿进门,入目皆是朱甍碧瓦,雕梁画栋,穿过长长的游廊,沿路可见邸宅里的斋舍,或称“珊瑚阁”,或题“绣佛斋”,或挂“鸳鸯馆”,好一派珠光宝气。院落空旷处是连片碧波兰亭的造景园林,颇具江南韵味,大略可见主人品味。
真不愧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这“宰相”即指纳兰明珠,也就是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凭借着索尼的儿子索额图的推荐进入官场,却在不久后扳倒了索额图。他官居内阁十三年,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后转武英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傅,在京城中炙手可热势绝伦,人皆以“相国”荣称。他在议撤三藩,治理黄河,平定噶尔丹,抗御外敌等重大事件中都起到了积极作用。
纳兰家属满洲正黄旗,最显贵的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叶赫那拉氏从龙入关,立有功勋,是地地道道的满洲贵族,世代“诗书簪缨之族”纳兰性德家里的情况,简直和《红楼梦》所写的贾府一样,有“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了。
纳兰明珠二十岁那年,添了第一个儿子,由正妻爱新觉罗氏所出。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正妃的第五女,论辈分还是康熙的堂姑。
时值严冬腊月十二日,纳兰性德在风雪中降生,家人为他取了一个吉利好听的小名:冬郎。这年三月十八日,顺治皇帝的第三个儿子爱新觉罗·玄烨在紫禁城出生,玄烨后来继位成了清朝的第四位皇帝:康熙。也就是说纳兰性德与康熙同龄。
爱新觉罗·玄烨同龄人玄烨更是年少有为,他七岁登基,是为清圣祖,改元康熙,在位61年,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康熙以鳌拜、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四人为辅政大臣,罢十三衙门,复设内务府,而彼时的内务府郎中正是明珠。
执行剃发制度朝堂上这些暗地里的政治博弈,纳兰性德日后也将深深领悟。现在纳兰性德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为跻身朝堂作准备。
徐乾学(1631年-1694年)在国子监读书一年后,纳兰性德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顺利考中举人。这一年榜上有名的还有比纳兰性德小三岁的曹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母亲孙氏是康熙的奶妈,曹寅的父亲曹玺长期担任江宁织造的肥差,曹寅本人则是康熙的左右伴读,深受康熙信赖。即便如此,这时的曹家还比不上纳兰家显贵。
曹寅(1658年-1712年)秋闱过后纳兰性德参加了次年二月的会试,三月发榜顺利中式,成为贡士,他的试卷还作为优秀试卷上荐朝廷。会试后就是最高一级的殿试了,四月初会在太和殿东西阁举行,由康熙在殿中亲自坐阵主持,殿试三甲就是科举路途的终点。本来对于纳兰性德来说,考中进士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纳兰家也在为他参加殿试打点做好了准备。结果许是京城三月的风乍暖还寒,纳兰性德病倒了,经大夫诊断为寒疾。这寒疾来势汹汹,纳兰性德卧床不起,纵使心中焦灼,也依然错过了殿试的时间。
明珠宽慰纳兰性德:“没事的,你还小,可以再稍微等等”,劝他莫气馁,日后也应更发愤图强,更上一层楼。于是病愈后,纳兰性德每逢三六九日,都会一大清早就骑马前往徐乾学的家里虚心求教,听讲书史,一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
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纳兰性德渐渐发现前代流传至清的书籍,留存不到十分之一,很多雕版损毁十分严重,几乎难以辨认了,手抄本更是错误百出,以讹传讹。他还发现了徐乾学家中有非常多藏书,甚至比自己家中藏书阁还要丰富,这些书只有少量是唐代以前的,绝大多数都是宋、元、明时的书籍,并且许多书籍徐乾学都进行了校订。
康熙十五年春,又一年殿试年,纳兰性德为此已经准备了足足三年,不负众望地考取了二甲第七名进士。这场考试他淡定从容,叙事析理就像一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宿儒,加之书法端庄遒劲,他的试卷又惊艳了各位阅卷考官。纳兰家一时更为荣贵。
纳兰性德中进士后,并没有立刻得到委任。当时京城里流传的小道消息是,他即将参与馆选,进入翰林院,拥有入阁的机会。有清一代的宰辅大多由此选,所以新进士子都以预选为荣。可惜这个消息一直没有得到证实。
纳兰性德画像在清初,能在宫里当侍卫,被认为是十分荣耀的事情,如果父兄不是皇帝宠信的官员,那么他们的子弟压根还无法挨上侍卫的边。而且清廷对待满族上三旗镶黄、正黄、正白的子弟更为优渥,常常会选为御前侍卫。作为御前侍卫常伴皇帝左右,就有更多的机会与皇帝接触,为皇帝所赏识,“满洲将相多由此出”所以康熙把纳兰性德留在身边,显然也有加以考察,将委以重任的意思。
纳兰性德面上固然也高兴,但是他的真实想法却是:“初及第,不得;又期入馆选,仍不得。天意难测,中颇怏怏。最后任侍卫,实非其愿。”纳兰性德最大的冀望是策马沙场,入军从戎,在边关厮杀拼搏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但是身处纳兰家,他已经注定不可能驰骋关外,只好寄希望于选入翰林,为国家发展建言献策,谁知道只是派任了个出入扈从的侍卫之职,事与愿违。
纳兰性德在御前任职,一直忠于职守,处事谨慎,无论皇帝有何吩咐,都马上响应,并且把差事完成得相当漂亮。因而他常常能得到康熙的赏赐,诸如金牌、佩刀、鞍马、彩缎、香扇、字帖之类,以致京中又开始传言他必将很快受到重用。只是这个重用迟迟仍旧没有影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纳兰性德在御前值守,康熙去哪他在哪:康熙十六年,康熙巡视京畿,他随驾;康熙十七年,康熙游幸汤泉,他随驾;康熙十九年,康熙赴巩华城,他随驾;康熙二十年,康熙去马兰峪,他随驾;康熙二十一年,康熙出山海关,登长白山祭祀,他随驾;康熙二十二年二月,康熙登五台山,七月巡古北口,他随驾;康熙二十三年,康熙下江南,然后又返程转往山东一带祭孔,他随驾。
可以说在纳兰性德生前9年的侍卫生涯里,康熙的活动轨迹就是他的活动轨迹,平直简单得一览无余,让他看不到半点转机。仔细分辨就能发现他既苦于天涯飘泊,也厌恶金阶侍立。
随御驾出山海关时,纳兰性德站在深蓝天幕下,望着夜色中一重夹一重的风雪,军中帐篷透出星星点点灯光,心中翻涌的不是“沙场秋点兵”的热血激情,却是旅程的漫长艰难,对家乡的无穷思念。因为广袤辽阔的塞上,对于身负家国重担的将士来说,是功业,是熟悉的归宿,但对于侍卫角色的异乡客来说,不过是苦差,是无谓的逆旅。所以面对着千帐灯火,连天风雪,纳兰性德只感到了征戍无尽的苦恼,以及对人生的迷茫。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长相思》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纳兰性德《如梦令》不过纳兰性德也曾接到一个有趣的任务,这亦是他任职侍卫期间,所做过的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即北赴梭龙,完成侦察任务。
梭龙也就是索伦部,属于满族的一个分支,在黑龙江上游一带。当年三藩叛乱期间,北面的沙俄曾经趁机南下搞侵略,夺取了部分城池。为了打击沙俄侵略势力,清廷组织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其中就包括了纳兰性德参与的侦察工作。此次侦察仅组织了一支百余人的精干队伍,以行猎为名,深入沙俄驻扎前线,探查敌情虚实。
这一趟行动比起以往的侍卫保护工作都要艰险,但是纳兰性德却格外喜欢这一次的任务,这也是他短短一生中最接近梦想中驰骋沙场的一次了。此后他又奉命回到了侍卫队伍里,去过那“遇皇帝出巡则随扈保驾,驻行宫则守卫戒备”的无味生活。
饮水词集像广州人梁佩兰命运就非常不济,三十年间曾6次赴京会试均落第,他中进士时已经年届六十,做官不到一年便告病南归,长期过着比较清寒的生活。但是纳兰性德却依然非常欣赏他,曾修书邀他共同编选宋元词集,在他离京回岭南时还在送行的词中感叹:“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南浦沉香雨”
梁佩兰(1630年—1705年)清初诗人。
而严绳孙作为明朝遗少,一直没有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他性情旷达,作画山水深得董其昌恬静闲逸之趣。他曾被召参加康熙十八年的博学鸿词科,却没有丝毫中科的心思,仅匆匆写了一首“省耕诗”便搁笔退场。纳兰性德刚认识严绳孙时才二十一岁,对方已经是个花甲老人了,但纳兰性德与其性情相投,曾邀请他到家中小住。由于严绳孙对官场并不热衷,所以他对纳兰性德仕宦苦闷的情绪,也似乎比别的朋友理解得更深切一些,在别人都在为纳兰性德随驾出巡说些漂亮的祝贺话时,他反能同情纳兰性德的苦楚,为其惆怅伤感。
纳兰家里有几座茅草搭建的草堂,名为花间草堂,跟金碧辉煌的纳兰府整体格调相比颇显得格格不入。这雅致的茅斋正是纳兰性德为顾贞观专门搭建的,他给顾贞观的诗中说:“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纳兰性德对待顾贞观就像对待亲兄长,他曾拉着自己儿子的手对顾贞观说:“此长兄之犹子!”又挽起顾贞观的手对儿子说:“此孺子之伯父!”纳兰性德还急其所急,允诺设法营救顾贞观的好友吴兆骞,以“绝塞生还吴季子”为已任。当时吴兆骞因为江南五闱科场案的无辜牵连被革去举人头衔,流放宁古塔戍所二十三年。后来经过纳兰性德的请求,纳兰明珠从中营救,朋友们凑了点钱,才得以赎还。吴兆骞抵京后,全家安排住在徐乾学的学馆里,纳兰性德为此很高兴,分别给顾贞观和吴兆骞都写了词诉说感慨。
纳兰性德与顾贞观相见恨晚的重要原因是,他们对现实有共同的认识。似乎在顾贞观面前,纳兰信德才能卸下所有防守,格外真诚做自己,袒露心底的声音: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在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性德《金缕曲》纳兰性德从不觉得能够出身高贵门第,能在京城混迹于官场就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恰恰相反他只觉得这是命运的偶然安排罢了,“卿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耳”他把这些感受都直白地告诉顾贞观,是希望出身寒素的朋友们都能理解他,不要把他作为一般的贵介公子看待,因此他说自己本是个狂放不羁的人。
纳兰性德在诗词里反复强调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一无所缺的他总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直叹自己是“人间惆怅客”纳兰性德死后,纳兰明珠在家捧起《饮水词》,读到这一首词时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想不明白“这孩子什么都有了,怎么还会这样不快乐呢”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性德《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