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曹芳时期,在曹爽失势后,何晏被归为曹爽党羽,遭掌权的司马氏杀害。关于司马懿父子为什么一定要杀掉何晏,《三国志》的记载疑点颇多,值得研究。
但在这样一个世族时代中,却产生了一个异类的政权——曹魏。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曹操生于官二代家庭,出身不算太坏,可当时的世族不是这样认为的。《三国志·武帝纪》说曹操的父亲曹嵩“莫能审其生出本末”,也就是说,没有家谱,出身群众,平头百姓一个。陈琳在《为袁绍檄豫州》中骂曹操是“赘阉遗丑”,实为世族对庶族的傲慢嘲讽。
流失到哪里去了呢?流到世族的荫庇之下去了。
在唐朝中晚期实行两税法之前,历代所征皆为人头税,户口登记,实为征收赋税和征发徭役的凭据。世族私养人口,自然是不报、少报户口,这就导致国家税源、兵源大量损失,经济、军事实力受到削弱。为此,曹操实行屯田政策,给予屯民种种特权和优惠,除了积蓄物资之外,也是着眼于与世族争夺人口,从经济基础上打击世族实力。抑制世族,实际上是有利于国家的,有晋一代不识此理,放纵世族发展,造成数百年腐朽的世族政治,皇位亦操于世族之手,由此可反观曹操的先见之明。
抑制世族的政策,是曹魏的立国之本,所以曹操之后,曹丕、曹叡都在贯彻。曹丕多次自广陵征孙吴,但当时孙权建都武昌,且广陵江面宽阔,非适于渡江之地,可见曹丕意不在吴,而在于借机收夺青、徐世族豪强的兵力,解决曹操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曹叡热衷于征发人力修治宫室,除满足私欲外,也有在征发徭役之际清查户口,防止世族大户荫庇瞒报的意思。曹叡的皇妃虞氏曾抱怨“曹氏自好立贱”,这也说明曹氏三代都不与世族通婚,有意和世族保持距离。
对于非世族的曹氏政权,出身河内豪族的司马懿打心底里是不看好的。所以在曹操请他出来做公务员时,他“辞以风痹”,不去。司马懿打的什么算盘呢?很明显,他是想等袁绍消灭曹操,然后为大世族袁氏服务。但曹操打败袁绍,平定了北方,使司马懿不得不“惧而就职”显然,司马懿并不真心为曹氏效力,他心里一直在另有所谋。所以他拼命地伪装,连曹操这样的骗人专家都被他骗了。于是,世族势力的定时就安放在了曹魏政权的心脏里,只要时间一到,曹魏这个平民政权就要被炸得灰飞烟灭。
前面扯了这么多,主要是做个铺垫,也就是在世族与平民庶族的复杂斗争中考虑何晏的死因。大多数人认为,何晏是曹爽一党,司马懿要除曹爽,自然要杀何晏,这也是陈寿的观点。但是笔者以为,陈寿编史,依据的是晋朝的官方资料,包括何晏一案的案卷材料,这既然是司马氏控制下的司法机关认定的结论,又涉及司马氏掌权的合法性问题,所以陈寿没有校正的余地,只能照录。现在我们看《曹爽传》中关于何晏的部分,多称“晏等”,将何晏与邓飏、丁谧、李胜完全混在一起,看不出何晏个人在这个团体中起到的作用,模糊了个人责任,只是将一群人作为一个集团来认定,这是陷人于罪的一种惯用手法,不足采信。如果我们多找一些《曹爽传》以外的材料,可以发现,何晏的政治立场与曹爽集团并非完全一致。
《三国志》中常引人言,谓曹爽等人“多变易旧章”、“轻改法度”,但怎么变易、怎么轻改,却言之不详。从与曹爽亲近的夏侯玄痛斥中正流弊的议论来看,这些“变易”很可能是针对世族的一些新政策、新措施,故而引起世家大族的反感。
反观何晏,却是一整套的世族公子派头。
首先,何晏系大将军何进之孙,出身国戚。《世说新语》载,何晏曾在曹操宅院内画地为庐,拒绝成为曹操的养子。《太平御览》引《何晏别传》载,何晏与曹氏诸子别席而坐,并声称:“礼,异族不相贯坐位”,可见,何晏颇以家世自矜,不屑于曹氏,这和司马懿的态度倒是很像的。
其次,何晏的生活作风,涂脂抹粉、步路顾影、服药行散、谈玄论道,完全是魏晋世族派头,与曹操的“崇实”风格大相径庭。
在曹爽辅政之前,何晏的地位远高于曹爽,而且从年纪、辈分等因素来看,何晏与曹爽手下的邓飏等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何晏不可能成为曹爽的“腹心”、“党羽”
由此可见,曹叡死后群臣为其讨论谥号的会议,是由何晏主持并最后拍板定下来的,此时何晏俨然是曹氏皇族中的长者,其地位远非曹爽可及。
从年纪上看,何晏应与曹丕、曹真等相仿,曹爽应称之为“叔”或“姑父”《三国志》注引《魏略》曰:“至正始初,曲合于曹爽,亦以才能,故爽用为散骑侍郎,迁侍中、尚书。”从“曲合”一词的表述来看,何晏是以长辈之尊,曲意迎合作为晚辈却得势的曹爽,才得以掌权的。
而且,曹叡死于景初三年正月,曹芳即位后当年未改元,所以,“至正始初”一词,表明何晏至少犹豫了一两年才决定曲意迎合曹爽。何晏之于曹爽,尚需“曲合”,怎会与邓飏等小辈是一路人呢?
《三国志·曹爽传》谓“晏典选举,轨司隶校尉,胜河南尹,诸事希复由宣王”把何晏与毕轨、李胜拉扯在一起,含糊其辞,好像司马懿下野是何晏、毕轨、李胜三人造成的。这个述事方式并不十分严谨,可谓《三国志》中的曲笔。
实际上,陈寿自己在前面已经说了:“丁谧画策,使爽白天子,发诏转宣王为太傅,外以名号尊之,内欲令尚书奏事,先来由己,得制其轻重也。”司马懿下野,实为丁谧之谋,这已经很清楚了。何晏不久之前才刚刚“曲合”于曹爽,是不大可能参与这么秘密重大的谋划的。
何晏任吏部尚书,主持干部选拔工作,是有成绩的,与邓飏等贪财好货不同。
《三国志·傅咸传》载傅咸称赞何晏:“正始中,任何晏以选举,内外之众职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观。”但《三国志·曹爽传》注引《魏略》却说:“晏为尚书,主选举,其宿与之有旧者,多被拔擢。”两处记载矛盾,何者可信?
同时,《魏略》本身也为何晏作了一些辩护,说“何晏选举不得人,颇由飏之不公忠,遂同其罪,盖由交友非其才。”这又说明,何晏的用人标准,不同于邓飏,其工作受到了邓飏的干预,两人越看越不像是一伙的。
何晏并不赞成曹爽的改革政策。
何晏依违于曹氏和司马氏之间,思想上有很重的危机感。
《世说新语》注引《名士传》云:“晏有重名,与魏姻戚,内虽怀忧,而无复返也。”并载何晏的言志诗一首,曰:“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畏大罗网,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从流淁浮萍。永宁旷中怀,何为怵惕惊。”表达了对政治前途的忧惧。如果何晏是曹爽的党羽,他需要这样担忧吗?
我们从何晏的诗中可以体会到他的困境:一方面,何晏是曹魏皇室近亲,不可能为司马氏所信任,另一方面,他又反对曹爽的政策,在思想上与司马氏接近,还在司马懿的主持下写了《论语集解》、《孝经注》等书。这样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得罪了谁都不行。他能不怕吗?
这样一个何晏,怎么会是曹爽的党羽呢?
既然何晏不是曹爽党羽,司马懿为什么要杀他呢?看看《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的记载,何晏被杀的过程极具戏剧性,甚至是很搞笑的:司马懿最先是让何晏来审理曹爽一案,何晏审理后向司马懿汇报说:“本案一共牵连七个家族。”司马懿说:“不对。一共有八家。”何晏很纳闷:“不会吧,我查来查去只有七家。”司马懿用手指着何晏的鼻子道:“你再想想?”何晏一愣:“难道是我?”司马懿笑了:“没错,就是你!”话音刚落,一群卫士呼拥而上,将何晏按倒在地……笔者以为这一段记载很不靠谱。推狱断案,在任何时代都是严肃的司法活动,何况是攸关司马氏执政前景的大案要案。按照《魏氏春秋》的说法,司法办案成了戏弄人的恶作剧。这段故事,很可能是后人编造的。
从政治上看,司马氏并没有一定要杀何晏的理由。何晏被杀,大体应该是出于私怨。何晏跟司马懿有私怨吗?看不出来。查遍各路史料,隐约可以看到,何晏与司马师的关系似乎不太友好。
司马师自视甚高,在其密友王弼死去时,司马师嗟叹累日,曰:“天丧予。”“天丧予”是孔子悼念颜回的话,司马师反复引此语,无疑是公开以孔子自比。孔子在当时可是至高无上的圣人,司马师的此种言行,表明其自我定位是极高的。
而在当时,夏侯玄、何晏均与司马师齐名。何晏对自己和夏侯玄、司马师的评价是:“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实际上,他是“盖欲以‘神’况诸己也”“几”即“机”,解为心机、机谋,何晏是说司马师有智谋,能够筹策方略之类,表面上是在赞扬司马师,但他的真实用意却是以“神”自况,从他描述的“神”来看,显然比司马师的“几”要高明得多,这是以至圣孔夫子自比的司马师所不能接受的。
最后补充一点,在高平陵政变的时候,司马师实为主持者。一方面,司马懿当时年事已高,另一方面,政变的主力,是司马师暗中收罗组织的“死士三千”按史载,司马懿既为太傅,已无调遣兵马之权,但在政变时,司马懿却能“部勒兵马,先据武库”,哪来的兵马呢?恐怕大部分是司马师的那三千名吧。
司马师父子策划政变,是极为隐秘的,连司马昭也是在政变前一天才知道。这表明司马师和司马昭虽为兄弟,但声望、地位相差甚远。司马懿死时,群臣都以为“伊尹既卒,伊陟嗣事”,毫无异议地让司马师以抚军大将军辅政,但到了司马师死时,司马昭就没有这么顺利,当时司马师留下大军在寿春,曹髦使了一点手段,命令司马昭出镇许昌,让尚书傅嘏帅六军还京师,好在傅嘏是司马氏的人,他和钟会合谋,让司马昭接管了大军,并带回洛阳,从而进位大将军。要是司马昭一念之差,去了许昌,那司马家的革命事业就完了,曹髦说不定也可以成为康熙那样的“大帝”了,呵呵。
扯远了,总之,司马师在高平陵政变时就已经拥有很高的名声和地位,他完全有理由、有能力杀掉何晏。至少可以说,何晏为司马师所杀,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最后总结两点结论:1.何晏不是曹爽的党羽,是被冤枉地牵连进曹爽一案的;2.何晏被杀,不是出自司马懿,而是出自司马师的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