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
长安。
四只信鸽自洛阳飞出,有一只在灰冷的暗空中迷失了方向,有一只的翅膀被寒风的冰雪冻结,坠死在关洛边境的穹山中,却还是有两只飞到了长安,在二月初八的黎明前就飞到了长安。
“蔡崇已经死了,”卓东来很平静地告诉司马超群,“杨坚死在这里,另外两个死在我们的那次突袭中,朱猛手下的四大金刚现在已经连一个剩下的都没有了。”“蔡崇是什么时候死的?”他问卓东来。
“昨天早上,”卓东来回答,“一个时辰前我才接到他的死讯,”他属下有一位训练信鸽的专家,他派到洛阳去探听消息的人通常都会带一两只信鸽。在那时,传递消息绝对没有任何一种方法比这种方法更快。“我好像听说蔡崇已经完全控制了雄狮堂,怎么会忽然就死了?”司马淡淡地说,“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好像不该死得这么快的。”“如果被一柄剑刺入心口,不管什么人都会死得很快的。”“可是要用一柄剑刺入他的心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司马问,“那柄剑是谁的剑?”“是小高的,”卓东来说,“高渐飞。”“又是他!”司马用他的割下一大块牛肉,“他已经到了洛阳?”“大概是前天才到。”司马慢慢地咀嚼,直到牛肉的鲜香完全溶入他的感觉时才开口:“以高渐飞的剑术蔡崇当然不是对手,可是蔡崇既然已经控制了雄狮堂,身边五十步之内都应该有好手在保护才对。”“据说当时是在一条街上。”卓东来说,“那时街上不但布满了雄狮堂的子弟,而且还有十来个被他以重价收买的杀手,他的对头如果要走上那条街,简直比一条羊走入狼群还危险。”“可是小高去了。”“不错,小高去了,一个人去的。”卓东来说,“一个人,一柄剑,就好像老太婆提着菜蓝子买菜一样,走上了那条街。”“然后呢?”“然后他就用那柄剑刺入了蔡崇的心口,从前胸刺进去,从背后穿出来。”“蔡崇怎么会让他近身的?为什么不先下手杀了他?”“这一点我也想到过,”卓东来说,“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蔡崇不但想利用小高去诱杀朱猛,而且并没有十分重视他,一定认为他绝不敢在那种情况下出手的。”“那么蔡崇就死得一点也不冤枉了,”司马冷冷地说,“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该死。”蔡崇不但低估了小高出手的速度和武功,也低估了他的人格和勇气。
司马忽然又叹了口气:“可是小高一定也死了。他去的时候一定就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司马超群道,“朱猛能交到他这个朋友真是运气。”“像这样的人现在的确已经不多,死掉一个就少掉一个。”卓东来说,”可是现在还没有少。”“小高还没有死?”“没有。”卓东来淡淡地说:“现在他活得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司马显得很惊讶:“为什么?”“因为他没有交错朋友,”卓东来说,“朱猛并没有让他一个人去拼命。”“难道朱猛也赶去了?”司马更惊讶,“他眼看着蔡崇把他的人全部都带走,自己却像条野狗般躲了起来,在那种时候,他怎么有种闯到那里去?”“本来我也以为他完了,已经像是个钉锤下的核桃般被我们把他外表的硬壳敲碎,剩下的核桃仁连没有牙的孩子都咬得动。”“现在他的硬壳是不是又长出来了?”“好像是。”“怎么长出来的?”卓东来眼中带着深思之色,沉默了很久之后才慢慢地说:“有些树木在冬天看来好像已经完全枯死,可是一到了春天,接受了春风雨水暖气和阳光的滋润后,忽然又变得有了生机,又抽出了绿芽,长出了新叶。”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有些朋友对人的影响,就好像春风雨水暖气和阳光一样,”卓东来说,“对朱猛来说,高渐飞就好像是这一类的朋友。”司马超群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确实是的,不管对什么样的人来说都一样。”卓东来忽然沉默,一双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不能了解也无法解释的表情,眼中的锋芒也渐渐暗淡。
司马超群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又接着道:“蔡崇埋伏在那条街上的人,大多数是朱猛的旧部,看见朱猛忽然又重振昔日的雄风,一定会被他的气势震慑,”司马说,“何况蔡崇又是死在小高的剑下,”所以他的结论是:“只要朱猛一现身,这些人多数都不敢出手的,因为朱猛还有一股气。”卓东来保持沉默。
司马又说:“被蔡崇以高价聘来的那些人,当然更不会出手的。”“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有价钱的人,”司马说,“蔡崇能收买他们,朱猛也一样能收买。”“就因为蔡崇忘记了这两点,所以朱猛和小高才能活到现在。”司马吐出口气,对自己的推论显然觉得很满意。
卓东来却完全没有反应,司马又忍不住问他:“难道你连一点意见都没有?”卓东来摇头。
司马超群皱起眉:“朱猛赶去之后,那里难道发生过什么事?”“不知道。”“不知道?”司马超群几乎叫了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又沉默很久之后,卓东来才冷冷地回答:“因为这些消息并不是人带来的,是鸽子带来的,鸽子不会说话,只能带信来。”他说,“鸽子也不是老鹰,洛阳到长安的路途也不近,要鸽带信,就不能带太长的信。”卓东来的声音里全无感情:“这件事却一定要一封很长的信才能说得清楚,所以他们只有把这封信分成四段,分给四只鸽子带来。”“你接到了几只鸽子?”“两只,”卓东来说,“两只鸽子,两段信。”“哪两段?”“第一段和最后一段。”“刚才你说的当然是第一段,”司马超群问,“最后一段呢”?
“最后一段已经是结局了,只写了几行,”卓东来说,“我可以念给你听。”他果然立刻就一字不漏地念了出来:“这一战共计死二十三人,重伤十九人,轻伤十一,死伤不可谓不惨,战后血腥之气久久不散,街道被血洗,唯朱猛与高渐飞都能幸存无恙。”卓东来念完了很久,司马才长长叹息。
“死的人比重伤的多,重伤的比轻伤的多,这一战的惨烈也就可想而知了,”“是的。”卓东来淡淡地说,“由此可见当时并不是没有人出手。”“当时那条街就好像一大包还没有引发的,只要有一个人敢出手,这个人就会变成的引子,而且已经被点着了,”司马说,“所以当时只要有人敢出手,那一大包立刻就会炸起来,把朱猛和小高炸得粉身碎骨。”“是的。”卓东来说,“当时的情况确实是这样子的。”“但是朱猛和小高现在还活着。”“是的。”卓东来说,“他们两个人确实还没有死。”“以他们两个人之力,怎么能拼得过那些人?”“他们不是两个人,是三个。”“还有一个是谁?”“是钉鞋。”“钉鞋?”“钉鞋并不是一只钉鞋,”卓东来说,“钉鞋是一个人的名字。”“他的武功怎么样?”“不怎么样。”“但是你却好像很尊重他。”“是的,”卓东来立刻承认,“对有用的人我一向很尊重。”“他有用?”“非常有用,也许比朱猛门下其他的弟子加起来都有用。”“是不是因为他随时都可以为朱猛去死,”“死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他也不会随时为朱猛去死,”卓东来说,“只要朱猛活着,他一定也会想法子活下去,因为他要照顾朱猛,他对朱猛就好像一条老狗对他的主人一样。”卓东来冷冷地接着道:“如果他随时都想为朱猛去拼命,这种人也就不值得看重了。”司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我非常明白。”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冷眼中忽然露出种比刀锋更可怕的愤怒之色,忽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天色阴暗,窗外又传入雪花飘落的声音,一种只有在人们十分寂寞时才能听得到的声音。
司马的笑声早已停顿,眼中非但全无笑意,反而显得说不出的悲伤。
他听见了雪花飘落的声音,却没有听见他妻子的脚步声。
因为吴婉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喝酒。
吴婉悄悄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她从未劝阻他喝酒,因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个贤慧的妻子,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谁都无法劝阻的。
只不过今天和平时有一点不同,今天她居然也开始喝酒了,而且喝得很快。
直到她开始要喝第三杯的时候,司马才回过头去看看她。
“现在好像还是早上。”“好像是的。”“你好像已经开始在喝酒了。”“好像是的。”吴婉轻轻地回答。
她是个温柔的妻子,非常非常温柔,对她的丈夫一向千依百顺,就算在心里最难受最生气的时候,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可是司马超群说道:“你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一大早就开始喝酒。”他问他的妻子,“今天你为什么生气?”吴婉没有回答,也没有开口。
她在默默地斟酒,为她的丈夫和她自己都满满地斟了一杯。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是为卓东来,”司马说,“你看不惯他对我说话的那种样子?”吴婉沉默,默认。
“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今天他在生气,”司马说,“因为今天我一直在他面前夸赞小高。”他眼中忽然又露出了充满讥消的笑意:“他一直不喜欢我在他面前夸赞别人是个好朋友。”吴婉居然开口了。
“难道他是在吃醋,”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些,而且也充满了讥诮,“连我都没有吃醋,他凭什么吃醋?”吴婉一向温柔,非常温柔,可是现在她已经喝了五杯酒。
她喝的是司马平时最常喝的酒,司马平时喝的都是烈酒,最烈的酒。
一个平时很少喝酒的女人,忽然一下子喝了五杯烈酒之后,不管说什么话,都是值得原谅的。
—个平时很少喝酒的男人忽然喝下五杯烈酒,说出来的话也同样值得原谅。
所以司马笑了。
“你本来就在吃醋,你一直都在吃卓东来的醋,就好像我会把他当作女人一样。”“我知道你不会把他当作女人的,他也没有把你当作女人,”吴婉又喝了一杯,“他一直都把你当作他的儿子,如果没有他,你就没有今天。”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她嘶声地问她的丈夫:“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做一点事,让他知道没有他你也一样活得下去?你为什么不能证明给他看?”司马没有回答,也没有开口。
他也和他的妻子一样,在默默斟酒,为他自己和他的妻子都斟了一杯。
可是吴婉没有再喝这一杯。她已经倒在他的怀里,失声地痛哭起来。
司马没有哭,眼睛里甚至连一点泪光都没有。
他好像已经没有了眼泪。
在这个建筑宏伟的庄院里,宽阔华美的庭园中,有一个幽僻的角落,角落里有一扇很窄的门,门后偶尔会传出一两段悠扬的琴声。可是谁也不知道门外是什么地方,谁也没有见到过那位弹琴的人。
因为这里是卓东来划下的禁区,如果有人敢踏入禁区一步,他的左脚先踏进来,就砍断他的左脚,右脚先踏入就砍断右脚。
这是条非常简单的法令,简单而有效。
不管是从司马的居处还是从卓东来的小屋走到这里来,都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卓东来撑着油纸伞,冒着雪穿过庭园。他走在积雪的小径上时,虽然没有施展轻功,雪地上也只不过留下一点浅浅的脚印。
角落里的窄门终年常闭。
卓东来轻轻敲门,先敲三声,再敲一声,又等了很久之后,窄门才开了一线。
开门的是个极美的女人,穿着件雪白的银狐斗篷,脸色也好像她的斗篷一样。
卓东来压低声音,很恭敬地问:“老先生起来没有?”“早就起来了,”这个女人说,“老年人总是起得特别早的。”她幽幽地说,”也许他知道来日已不多,所以对每一天都特别珍惜。”门后是幽静的小院,寒风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梅香。一株形状古拙的老松下,有一个小小的六角亭,一个老人坐在亭子里,看着外面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仿佛已经看得出神。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和姓名,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他的头看起来就像是个风干了的硬壳果,脸上刻满了风霜雨露和无数次痛苦经验留下的痕迹。
无情的岁月虽然已经使他的身体完全萎缩,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还是时常会闪动起一种充满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光芒。
这种时候,他的眼睛看来就好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海洋。
卓东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老先生的气色看来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得多了,就好像忽然年轻了二十岁。”老人本来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也不准备理他,却又忽然转过头,对他眨了眨眼。
“你看我真的好像年轻了二十岁?”“当然是真的。”“那么你就是个瞎子,又蠢又笨的瞎子。”老人虽然在骂人,声音却显得很愉快,“你难道看不出我已经年轻了四十岁?”卓东来笑了。
一身雪白的女人已经站在老人身边,老人拉起她的手,用两只手捧着。
“这是她的功劳,”老人眯起眼睛笑道,“只有像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才能使一个老头子变得年轻起来。”“这也是我的功劳。”卓东来说,“是我把她送到这里来的。”“可是我一点也不感激你,”老人又在眨着眼,眼中闪动着调皮而狡谲的光芒,“我知道你又在拍我的马屁,又想把我存在脑子里的东西挖出来。”卓东来并不否认,老人问他:“这次你想挖的是什么?”“是一个人。”“谁?”“萧泪血。”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连一双发亮的眼睛都变成了死灰色。
“萧泪血,萧泪血,”老人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他还活着?还没有死?”“还没有。”老人长长叹息:“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伸出一根干瘪的手指,指着卓东来的鼻子说,“你是个超级大混蛋,又混又蠢又笨,所以你才会去惹他。”卓东来没有生气。
不管这个老人怎么样对他,他好像都不会生气,因为只有这个老人才能告诉他一些他很想知道却偏偏不知道的事。
“我并不想惹他,”卓东来说,“我只想知道有关他的两件事。”“哪两件?”“他的武功,他的武器。”老人好像忽然紧张起来,一个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人本来不应该这么紧张的。
“你看见过他的武器?”他问卓东来。
“我没有。”“你当然没有看见过,”老人又放松了,“只有死在地狱里的鬼魂才看见过。”“没有人见过他的武器?”“绝对没有,”老人说,“就好像他永远不能看见泪痕一样。”“泪痕?”卓东来问,“谁的泪痕?”“萧大师的泪痕。”“萧大师是谁?”“萧大师就是萧泪血的父亲。”卓东来一向认为自己是个非常明智的人,现在却完全混乱了。
老人说的话他居然完全不懂:“他为什么不能看见他父亲的泪痕。”“因为他看到泪痕的时候,他就要死在泪痕下。”卓东来更不懂:“泪痕也能?”老人遥望远方,眼中仿佛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就好像一个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所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到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伸出了他那双已干瘪萎缩的手,轻轻地拔动了他面前的一张琴。
“铮琮”一声,琴弦响动。
老人忽然说:“蝶舞,请你为我一舞。”银狐斗篷从肩上滑落,穿一身银白的女人仍然一身银白。
银白的短褂,银白的长裙。
长裙流水般飘动,蝶舞翩然而舞,长裙飞雪般卷起,露出一双修长结实美丽充满了弹性的腿。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也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这双腿。
就连最懂得欣赏女人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也只能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身上会长出这么样一双腿来。”悠扬的琴声忽然变得苍郁而萧索,舞者的舞姿也变得仿佛残秋时独在秋风中卷舞的最后一片落叶,美得那么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泪光。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声停了,舞者的长裙流云般飘落。
舞者也蜷伏在地上,就好像一只天鹅在垂死中慢慢消沉于蓝天碧海间。
然后就是一片安详而和谐的静寂。那么静,那么美。
老人眼中已有一滴泪珠珍珠般流了下来,在他苍老枯瘦干瘪的脸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泪痕。
一滴、两滴……“泪痕就是这样子的。”老人喃喃道,“泪痕就是这样子的!”“什么样子?”“独一无二,完美无缺,”老人说,“当世犹在人间的利器,绝对没有一柄剑比它更利!”“剑?”卓东来问:“泪痕是一柄剑?”“是一柄剑,”老人说,”一柄完美无缺的剑,就像蝶舞的舞一样。”“这柄剑为什么要叫做泪痕?”“因为剑上的泪痕,”老人说,“宝剑出炉时,若是有眼泪滴在剑上,就会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泪痕。”“是谁的泪痕?”“是萧大师的,”老人说,“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萧大师。”“宝剑初出,神鬼皆忌,这一点我也明白,”卓东来道,“可是我不懂萧大师自己为什么也要为它流泪呢?”“因为他不但善于铸剑,相剑之术也无人所及,”老人声音中充满哀伤,“剑一出炉,他已从剑上看出一种无法化解的凶兆。”“什么凶兆?”老人长长叹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宝剑出世,神鬼共忌。这柄剑一出炉,就带着神鬼的诅咒和天地的戾气,不但出鞘必定伤人,而且还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礼。”“萧大师最亲近的人就是萧泪血?”“不错,”老人黯然道,“这柄剑出炉时,萧大师就已看出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他为什么不毁了这柄剑?”“他不忍,也不敢。”“这柄剑是他自己的心血结晶,他当然不忍下手去毁了它,”这一点卓东来也能了解,“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敢毁了它。”“天意无常,天威难测,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无法抗争的。”老人目中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如果萧大师毁了这柄剑,说不定就会有更可怕的祸事降临到他的独子身上。”卓东来眼里在闪着光:“后来萧大师是怎么处置这柄剑的?”“萧大师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剑术,走遍天涯,相尽利器。”“我也听说过,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剑凶吉,灵验如神。”卓东来说,“萧大师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老人点头:“萧大师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铸剑之术,后来也成为一代剑师。”“邵空子?”卓东来耸然动容,“就是铸造离别钩的那位邵大师?”“就是他。”老人说:“这两人都是不世出的奇才,但是萧大师却将自己最得意的刺击之术传给了第三个弟子,而且将泪痕也传给了他。”“为什么要传给他?”“因这个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极淡泊,完全没有一点名心利欲,而且从不杀生。”“他已尽得萧大师的剑术,当然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将泪痕夺走,”卓东来说,“这么样一位有仁心的长者,当然更不会伤害恩师的独子。”“而且他三十岁时就已隐于深山,发誓有生之日绝不再踏入红尘一步,死后也要将泪痕陪他葬于深山。”“是哪座山?”“不知道。”老人说,“没有人知道。”卓东来叹息:“就因这缘故,所以江湖中才少了一位剑术大师,也少了一位利器神兵,这是江湖人的幸运?还是不幸?”“可是萧泪血却总算活了下来。”“是的。”卓东来悠悠地说,“不管怎么样,萧泪血总算没有死在泪痕下,至少他现在还活着。”他的声音虽然也充满伤感,可是他的眼睛却因兴奋而发光,就好像一个登徒子看见了一个赤裸的少女已经站在他床头一样。
等他再抬起头去看小亭中的老人时,老人仿佛已经睡着了。
细雪霏霏,小门半开,卓东来已经走出去,蝶舞已经准备关门了。
只要把这道门关上,这地方就好像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
她只希望永远不要有人来敲门,让她和那个老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因为她对外面的那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企望,完全没有留恋。
因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只不过是一付麻木的躯壳和一双腿。
她的这双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羚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宝贵珍惜的一部份,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
——如果没有这么样一双腿,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些?
蝶舞垂着头,站在小门后,只希望卓东来快点走出去。
卓东来却已转过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盯着她看了很久。
“这些天来,你日子过得好不好?”“很好。”蝶舞的声音里全无感情,几乎比卓东来的声音更冷淡。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卓东来说,“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来打扰。”“谢谢你。”“可是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卓东来淡淡地说,“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我知道有些人一定很希望我这么样做的。”蝶舞忽然觉得像是条受惊的羚羊般往后退缩,退到门后的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卓东来笑了。
“可是我当然不会这么样做的,”他的笑眼中充满残酷之意,“我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应该对我好一点,因为你欠我的情。”蝶舞抬起头,盯着他。
“你要我怎么样对你好?”蝶舞忽然问他,“是不是要我陪你上床睡觉?”她的风姿仍然优雅如贵妇,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个。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功夫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只要跟我睡过一次觉的男人,就会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蝶舞说,“我的腿动起来的时候,男人是什么滋味,你恐怕连做梦都想不到。”她已经开始在笑了,笑声越来越疯狂:“可是我知道你不会要我的,因为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只有一个人,你这一辈子活着都是为了他……”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卓东来忽然拧住了她的手,反手一耳光重重地掴在她脸上。
她苍白美丽的脸上立刻留下五条血红的指痕,可是眼中的畏惧之色反而消失了,变成了满腔轻蔑和讥诮。
卓东来用力拧转她的手,拧到她的后背上,让她痛得流出了眼泪之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错了,”他眼中仿佛已因别人的痛苦而充满激情,“现在我就要让你知道,你错得多么厉害。”夜深。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炉中的火焰在闪动。蝶舞赤裸裸地蜷曲在铺满紫貂的软榻上,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她的腿更美,美得让人宁愿为她下地狱。她的眼泪已不再流。
比起刚才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来,以前她所受到的苦难简直就像是儿戏。
她简直无法想像人类中竟有这种变态的野兽。
通往外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卓东来已经出去,蝶舞听见外面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说话。
他的声音很低,蝶舞隐约听出他是在告诉卓东来,司马超群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已经请了好几位名医来看过,都说他是因为积劳成疾,必需静养才能恢复,所以暂时不能见客。
卓东来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这年轻人。
“是不能见客?还是什么人都不能见?”“好像是什么人都不能见。”“连我也不能见?”“大概是的。”“所以夫人才特地要你来告诉我,叫我也不要去打扰他?”“夫人只说,请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暂时搁一下,等老总病好了再说。”“你见过夫人请来的大夫?”“三位我都见过了,”年轻人说出了这三位大夫的名字,无疑都是长安的名医。
“他们怎么说,”卓东来又问,“他们都说老总这次病得不轻,如果再拖下去,就危险得很了?”卓东来又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实在不该生病的,他病得真不巧。”“为什么?”这个年轻人显然是卓东来身边的亲信,所以才敢问他这句话。
内室中的蝶舞全身肌肉突然绷紧,因为她听见卓东来又在用他那种特别残酷缓慢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那年轻人说:“因为这两天朱猛一定会来的。”